56、江南春（三） ...
-
“娘，你生我的气，我能理解。私自离家，没和你们说一声，是我的错，是女儿不孝，让你们担心了。”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显得镇定，但说到后面，还是忍不住委屈，“可是云泫他···他对女儿是真的好。这一路上，他处处维护、悉心照料，他有什么错？您为什么要迁怒于他，连见都不愿见，就要赶他走？”
“澜儿！你这孩子，”爹压低声音呵斥道，“我是让你认错，没让你跟你娘顶嘴！”
我望见娘肩背绷得更直了，她闭了闭眼睛，似乎在极力平复情绪。良久，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扬声吩咐道：“随心。”
门外候着的随心立刻应道：“夫人。”
“厨房那边，吩咐下去，中午备一桌像样的酒菜。”母亲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好好款待···客人。”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他好，那就如你的意，我们去见见这位颇有名号的云公子。”
我一怔，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娘冷声道，“看看究竟是哪里好，把我的女儿迷得这般神魂颠倒，连她爹娘从小定下的规矩都不要了！”
这话像一盆水，将我刚刚升起的期待浇灭大半。
饭桌上，我坐在爹娘身侧，云泫坐在我对面。
娘面无表情，并不开口，爹见状，连忙笑着举起酒杯：“云公子，远来是客，莫要拘束。听澜儿说，这一路多亏了你护送照应，她才能平安归来。来，老夫敬你一杯，千万不要客气，在这里安心小住几日，让澜儿陪你在这碧瑶镇附近四处转转，看看山水。”
云泫闻言，立刻恭敬地站起身，双手执杯：“伯父言重了，晚辈愧不敢当。” 他微微躬身，态度谦逊有礼，“护送灵儿···叶姑娘，本是分内之事，多谢伯父款待。”说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姿态优雅有礼。
我抬头看着他应对自如，心中稍安，却又忍不住有些酸楚。他本是光风霁月的容辰阁首徒，何曾需要如此小心谨慎地应对这般场面？都是因为我···
娘这时终于放下了汤匙，她抬眼直直看向云泫，开口问道：“云公子是哪里人氏？家中还有何人？”
来了。我心下一沉。
云泫似乎早有预料，面上并无惊讶之色，迎向母亲审视的目光，温声答道：“回伯母，晚辈祖籍蜀中。家中父母俱在，身体康健。上头还有一位阿姊，早年已然出嫁。”
娘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就在我以为这关暂时过去时，她又缓缓开口，“蜀中···倒是好地方。不知令尊令堂，以何为业？云公子你···师从何处？将来，又有何打算？”
“回伯母，”他顿了顿，“晚辈自幼体弱，被家人送往容辰阁学艺修身，师父乃阁中长老，讳上庞下千秋，对晚辈有养育教导之恩。至于家中父母，”他语气微缓，“他们居于蜀中故里，经营些田产铺面，安居乐业。晚辈常年在外，未能膝前尽孝，实乃憾事。阿姊出嫁后，家中亦算安稳。”
“至于将来打算···晚辈虽愚钝，承蒙师门不弃，略通薄艺，原是想着一心侍奉师父，精进武学，若有机缘，亦愿如师父般，为维护一方安宁略尽绵力。”
爹闻言，脸上露出赞许之色，微微颔首，刚要开口，娘却突然抬手，止住了爹的话头：“云公子，听你的意思，是打算毕生精进武艺，行侠仗义，维护什么江湖秩序？可我们叶家，是碧瑶镇上的寻常人家，世代书香，并非江湖中人，不懂得江湖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也并不清楚容辰阁究竟是何等样的门户···只听澜儿说你在江湖上颇有侠名，但你知道，我们教养女儿，并不希望她以后是去过什么打打杀杀的日子，做父母的只希望她过得安稳，余生幸福。请问云公子，你既志在江湖，以何为生？凭何立命？又拿什么来保证，能护得澜儿周全，保她一世安稳，不受漂泊之苦、冻馁之虞？”
“娘！”我忍不住出声。
“你闭嘴！我让你说话了吗？”娘斥道。
“伯母所虑，句句在理，皆是父母爱女之深心，晚辈···感同身受。晚辈不才，虽身在江湖，却也并非全无根基，只知逞勇斗狠之徒。”他略微挺直脊背，逐一回应：“容辰阁并非山林的草莽，亦有田庄、商铺等产业维持，弟子按例皆有份例供给，足以维持体面生活。晚辈蒙师父器重，在阁中亦领有职司，略有薪俸。此外，江湖行走，偶有助人解困，事主酬谢，或官府悬红，皆属正当来源，积少成多，亦可添补。”
他顿了顿，“晚辈蜀中家中自有宅院田产，可供栖身，不至让灵儿···叶姑娘流离失所。”
娘突然冷笑道：“云公子，你的意思是以后要让澜儿跟着你去蜀中生活？”
“伯母误会了。晚辈提及蜀中家业，并非意指非要灵儿···叶姑娘随晚辈定居蜀中。晚辈方才说过，无论日后是随师门行走，还是择地而居，总需一个安稳的落脚之处。蜀中家园，是晚辈的根，是退路之一，却绝非唯一选择。”
他略一停顿，目光转向我，语气温柔而诚挚：“晚辈深知，灵儿自幼在碧瑶镇长大，此处有她的父母亲人，有她熟悉的一切，是她心安之所，晚辈岂会不顾她的意愿与感受，强求她远离故土？未来的居所，自当以灵儿的意愿和我们的共同商议为准。碧瑶镇若好，晚辈亦可在此或附近置业安家；若她愿意，偶尔去蜀中探望晚辈家人，或小住领略风物，亦无不可。晚辈所求，是与她携手共度，而非让她割舍过去，孤身随我漂泊。”
“晚辈习武，首要便在强身自保，护持身边之人。江湖风波固有，但晚辈行事，向来以稳字为先，谋定后动，绝少涉身无谓险地。师门庇护、自身艺业、处世之道，皆是保障。晚辈不敢妄言天下无敌，但护她一人周全之决心与能力，天地可鉴。”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晚辈自知出身江湖，与叶家门第或有差距。但晚辈对灵儿之心，日月可昭。今日在此，并非奢求伯母伯父立刻应允，只求一个机会，能让二老慢慢了解晚辈为人，看清晚辈心意的机会。晚辈愿以时间，以行动来证明。”
我早已泪盈于睫。
“云公子，来来来，先不说这些，吃点菜，一路辛苦了。”爹连忙打圆场。
“伯父唤我易迁即可。”他温声应道，态度恭敬。
“易迁···唔···好！”爹点点头。
娘却在这时重重地咳嗽一声，回头狠狠剜了爹一眼，爹立刻噤声。
一顿饭吃得我心情沉重，尽管做了一堆我昔日爱吃的菜，也觉得索然无味。
“随心，你去将东厢的静远轩收拾出来，安顿好云公子的住处。”她淡淡吩咐道，随后看向我：“澜儿，你随我来。”
“娘！”我唤道。
娘却已经起身，只扔给我一个背影，径自朝后院走去。
爹在一旁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低声道：“先随你娘去吧，云公子这边，自有爹来照应，你放心。”
我抬眼望向云泫，他正静静站在一旁，对我微微颔首，目光温和。
咬了咬唇，我转身跟上母亲的脚步，来到后院。
“澜儿，我实话对你说，我对这个云公子，并不满意。”娘开口道。
“为什么？”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母亲如此直白地否定，我的心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他说得还不够坦诚吗？”
“你年纪还小，并不知道，”母亲打断我，转过头来，“这世上，有些事，不是光凭坦诚就够的。”
她微微倾身，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他说他有师门份例，有职司薪俸，有家中田产···听起来似乎稳妥。可澜儿，你想想，那容辰阁是什么地方？那是江湖门派！今日有份例，明日若与强敌结仇，或是门派自身有变，这份例还稳不稳？他那职司，说到底是依附于门派，并非朝廷敕封的正经官职，无根无基。至于蜀中家业，山高水远，且不说他常年在外能否顾及，便是能，你嫁过去，便是离了父母根基，一切仰仗夫家。若遇事，爹娘手再长，也难及时护你周全。”
见我想反驳，娘抬手止住我，继续道：“是，他武功不错，或许真能护你一时。可江湖风波，岂是单凭武功高低就能全然避开的？暗箭难防，人心叵测。他要维护一方安宁，便注定要卷入是非之中。难道你要日日提心吊胆，等着他出门，再盼着他平安归来？这样的日子，就是你想要的安稳？”
我眼泪簌簌而下：“娘你的意思，只有姚若元那样的官家子弟才能给我想要的安稳生活吗？”
母亲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痛心：“若元那孩子并不一样，他走的是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坦途。他是官身，有朝廷法度庇护，有家族人脉支撑，生活有定规，前程可预期。你嫁过去，便是正经的官家夫人，社会上有地位，生活上有保障，将来子女也有个好出身。这些，是一个江湖客能给得了的吗？”
我忍不住呜咽出声，“难道门第、安稳，就比两情相悦，彼此真心相待更重要吗？云泫他尊重我，理解我，愿意为我着想···”
“两情相悦？”母亲微微提高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澜儿，情爱这东西，最是炽热，也最易冷却。当柴米油盐、生计前程，甚至生死安危压下来的时候，单靠情意能支撑多久？娘是过来人，见过太多起初情深似海，最终却怨偶成双的例子。娘不否认那位云公子此刻待你或许是真心的，但一辈子太长，变数太多。尤其是他那样身份背景的人，未来的路，迷雾重重，爹娘如何能放心，将你交托给这样一个人？”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伸手想摸我的头，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澜儿，你还年轻，听娘一句劝，此事不必急于一时，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你要嫁的，不仅是一个人，更是他背后的整个生活，乃至你的后半生。”
她轻轻将我额前的碎发理了理，温柔道：“好孩子，爹和娘还会害你吗？纵使你真不愿意嫁若元，这个云公子，亦不是你的良人。”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江南春（三）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