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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22.
      仙门发现重要的病人丢了,是在天迹拉着地冥离开暗道的半个时辰之后。
      仙门得知这两人只是回了趟永夜剧场,是在那之后又过了一日。
      仙门再次失去这二人踪迹,则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只大概知晓两人去了南方。

      时至盛夏,街市水道驳岸摆满刚摘的荷花和枇杷,吆喝声、摇橹声此起彼伏,却并不妨碍地冥听到一双肉乎乎的小脚丫噗叽一声落了地,赤脚在青石板上踩出一连串的啪嗒声,滚豆子似的一路蹦到屋外,又恋恋不舍地在门口流连一圈,勾魂儿似的就等他上钩。
      地冥懒得理会,手中捧着本仙门疑难杂症病案录,翻过一页又一页,忽听一个故意压低的气声在叫他。
      “十七十七!小十七!你再不追来,我可就要跑咯?我、跑、咯?”
      地冥假装没听见。
      于是那豆子又啪嗒啪嗒的滚了回来,还长出一双手脚往他怀里爬,软乎乎的小胳膊抱住他脖颈,扯住他耳朵,然后猛提一口气,中气十足地冲着他耳道喊,“我!要!跑!啦!”
      脑瓜子嗡嗡。
      地冥一整个无语,扣下书,将小娃儿从怀里揪出来,拎到桌上坐好,低头又见自己身上被扒乱、踩脏的衣服,皱眉,叹气,“这回又是什么?采芝斋的松子糖?黄天源的芡实糕?还是得月楼的松鼠桂鱼?”
      “嘻嘻!恭喜你,都猜错咯!猜错的人要请客!”
      小娃儿坐在桌边也不老实,来回晃荡着两只光溜溜的小脚丫,忽地咧嘴一笑,手臂一撑,又要跳下地去。
      地冥眼疾手快,一把抄住那娃儿的后衣领,半空截胡,熟练地往旁边一丢。
      只听咕咚一声。
      小家伙在床上连翻两个跟头,扑腾半天才从一团锦被里探出脑袋来,粉雕玉砌的包子脸上顶着两团热扑扑的红,白嫩可爱又喜庆,活像是从年画上跑出来的娃娃。教人直想给小手手里塞条大红鲤鱼,捏捏婴儿肥的小脸蛋儿,再哄上一句宝宝真乖。
      啊,没救了……
      他养邪凡双子和三世,亲手带大三个娃儿,都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地冥无力扶额,在心底狠狠唾弃自己,嘴上却是数落别人,“玉逍遥,你真当自己三岁?”
      “哎呀!三岁和三百岁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要吃饭的!”
      天迹理直气壮,扶正自己头顶等比缩小的发冠,老老实实穿了鞋袜再下床,迈着不足一尺的步距,一路哒哒哒小跑着过来拽他衣袖,“走嘛走嘛!那些书里又没有我,你都看过多少箱了,当心眼睛看坏去!”

      门一开,恰与客栈掌柜打了个照面。
      生意人口齿伶俐,起手问候来得也快,“哎呀,客官早啊,这是又要寻味儿去?”
      “是呀是呀!祝老板生意兴隆,天天发财哟!”三尺童蒙外表的天迹攥着地冥的两根手指,说话自带蜜糖奶音。
      谁能拒绝漂亮娃娃呢?
      谁能拒绝眨巴着水汪汪大眼睛的漂亮娃娃呢?
      谁能拒绝奶声奶气、天真无邪说吉利话,还眨巴着水汪汪大眼睛的漂亮娃娃呢?
      反正掌柜不能,掌柜站在原地傻呵呵乐了半晌,回过神才发现天字号房的贵客已经踏出门去了,他看着年画娃娃蹦蹦跳跳的背影,欣羡之余揉了揉眼,又挠了挠头,“诶?奇了怪了,这小公子怎么看着比昨个还小了?啊,一定是我昨晚喝多了眼花,嗯!”

      上了街的小孩子就没几个老实的。
      上了街的几百岁老先天其实也是一个样儿。
      天迹左手桂花糖藕,右手卤汁豆腐干,从街头吃到巷尾,还要盯着糖水摊的酒酿赤豆羹流口水。
      天迹递给地冥一个亮闪闪的眼神。
      地冥蹲下身,毫不客气地戳他鼓起的小肚皮,摇摇头。
      天迹又递给地冥一个狡黠眼神,一抹坏笑。
      地冥挑起眉,威胁回瞪。
      天迹咧嘴一乐,就地一躺,开始打滚,捏着一把能掐出糖水的奶音大叫,“我要吃甜汤!甜汤甜汤甜汤甜汤!不给吃我就不起来了啊啊啊啊啊!”
      “……”地冥满脸黑线,后退三步,我不认识你。

      但走又不能走。
      纵使功体尚存,只是身量变小,天迹身上却是实打实的兜儿比脸还干净。地冥现在要是敢走,半个时辰后就能听到有人喊着“救命哦”飞奔而来,身后还缀着一长串讨账的人。
      以天迹现在这身高,要洗的碗把这人埋了都还不清债。
      地冥无语,只能趁无人围观,伸手去拉天迹。哪知这天迹滑溜得像条泥鳅,一个鲤鱼打挺游了开去,让他捞了个空。
      地冥一愣,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听一个苍老但慈爱的声音传了过来。
      “哈哈哈!好可爱的囝仔,来来来,这碗阿婆请,好不好?”
      米棕粗陶,琥珀盛汤,红的是山楂果,黄的是陈皮丝。
      满头白发的老妪将天迹扶起,细心掸去那件缩小版仙门校服上的尘土,又轻轻扯平,打理齐整,“东西吃多了消化不良,有得受哩,令尊这是心疼你呢,不要惹他生气啦。”
      老妪说着又轻推天迹小肩膀,微笑道,“不去跟令尊道个歉吗?”
      “哦……”这声应说得期期艾艾。
      天迹说完,当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垂着脑袋走到他腿边,还伸手可怜巴巴地拽拽他衣袖。
      “……”地冥嘴角抽了抽,打从听到“令尊”俩字时起就阵红阵白的脸色,这会儿更是阴沉得吓人——
      若不是从天迹额发间看到压不住的唇线弧度,知道这人分明下一刻就要笑滚到地上去,他差点就真信了天迹的邪!他不介意现在就履行一下“令尊”的权利,当街打孩子屁股,给孩子一个完整的童年!
      但想归想,地冥看着这俩人齐刷刷抬头盯着自己的视线,终究没能打玉逍遥屁股,只咬着牙道,“不、必、了。”

      老妪笑盈盈地请这对别扭“父子”到铺内坐下,又给地冥沏壶茉莉花茶,临入后厨还回头多看了他们两眼。
      天迹眨眨眼睛,喝了口酸甜的山楂陈皮糖水,舔了舔唇,“她是不是认识你诶?”
      地冥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眼露几分讥诮,“这世上讨喜的人太多,你又记得住谁?”
      “哎呦!停停停,你饶了我吧!记得你记得你,以后也都记得你还不行嘛!”
      看得出地冥刚才有被踩到尾巴,生怕这人心血来潮又翻旧帐,天迹把脸埋在陶碗里,忙不迭地转移话题,“真的很好喝诶!你不来一碗?”
      “呵,眩者对酸味没兴趣。”
      “咕唔——?”
      天迹睁大眼睛看着地冥,鼓起腮帮子,分三次把口中汤品咽下去,才忍住没把“某人对醋倒是颇有心得”这话说出口,成功逃过被当街打屁股的命运。
      “两岁半。”地冥对天迹刚才躺着耍赖的地方指了指,竖起两根手指头在天迹面前晃,“三世两岁半的时候,就已经不屑干这种事儿了。”
      “嘁!”
      天迹把空碗往桌上一怼,手背抹嘴,毫不客气拍开地冥手指,“那是你教育失败!你一定用胡箩卜精吓唬她了!”
      “教育本就不拘一格。再说你现在几百岁,不也还在干这种事儿……”地冥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挑着眉看眼前的小不点儿。

      这感觉多少有点诡异。
      几百岁的灵魂,装在这么个五短身材里,偏生还显得如此和谐,很难不怀疑天迹的实际年龄可能真的只有三岁。
      地冥轻笑一声,望着熙熙攘攘的水乡街市,水道的浮光映在铺顶,橹桨一荡,粼光镜影,让这张脸上的阴郁都减去几分,“君奉天和默云徽知道你是这样的大师兄么?”
      “哼哼,你管我!这是帮你弥补教育失败的缺憾耶!”
      天迹没心没肺地想了想,又认认真真道,“……再说他们没见过我这么小的时候。”
      天迹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浑不在意地在半空踢荡着脚,骄傲且自信地仰起婴儿肥的包子脸,“当他们大师兄那会儿,我都已经是天下无敌玉逍遥了!怎么也称得上英姿飒爽、玉树临风吧!”
      言外之意,成年后的玉逍遥要脸,确实干不出躺大街上耍赖这种事。
      “而且小时候也不用这样呀!”天迹小朋友嘟起嘴,不满地对地冥指指点点,“世家不少我吃穿,又有兄弟姐妹宠我,哪像现在!惨、惨、惨呐!”
      生活不易,三岁小娃儿摇头叹气。
      这已经不能算是少年老成,得算幼年老成了。
      “哦——那是很惨了。”
      地冥眯了眯眼,随口附和,却悄悄把一只存声妖藏进了袖子里,又抓过天迹小藕节似的腕子来诊脉,微微皱起眉,“行了,甜汤也吃了。你心脏承受不住太多身体负担,回去吧。”
      “不急啊不急嘛!”天迹皱皱鼻子,像只贪吃的猫闻到了鱼香,眼神更亮了,“正餐就快好啦,再等等。”

      正说着,后厨传来老妪一声唤,“文儿,你蒸的包子好了!”
      地冥闻声,蹙眉细思了会儿,抬头就见一中年男子端了屉白花花的包子送过来。
      来人见到地冥也是一愣,踟躇着道,“您……您是……”
      “是?”天迹站在条凳上左顾右盼,连伸到半空够包子的手都顿住了,“啥?”
      却是地冥难得一见地对外人淡然一笑,礼貌接过笼屉,“应是认错人了,你我乃是初见。”
      “啊、哈哈哈,抱歉抱歉。”
      被唤作文儿的人转过身,对天迹热情招呼,“这是小友上次提供菜谱做的包子,尝尝看,可与你记忆中有三分像?”
      “好说好说!”
      天迹塞了满口叉烧包,睁大眼睛,竖起大拇指,说话都含糊不清,“瓦跟哩打满昏!”
      见文儿一脸茫然,一旁地冥帮忙翻译,“他给你打满分。”
      “哦哦!多谢!”文儿搓着手,又不好意思道,“还是要感谢你给的菜谱。没想到小友小小年纪,见多识广,这包子做法本地当真没有。对了,它有名字吗?感觉叫肉包有点普通……”
      天迹眼珠一转,咽下口中食物,“叫天G包吧!”
      “啊?天、什么?”
      “G啦!”天迹蘸了碗底糖水,在桌上写给文儿看,“你就这样写,与众不同,肯定会大卖!”
      得了名字的文儿点头称是,说着后厨还放着一锅包子,得去看着火候,临走却和刚才的老妪一样,也在门口驻足回望,盯着他们看了许久。
      地冥见状摸了摸鼻尖,侧头问道,“请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呃……”文儿面色一红,憨直地笑了笑,“您真的……很像当年日耀皇城的国师。”
      “哦,这样啊,”地冥点了点头,依旧礼貌微笑,“巧合而已,以前也有其他人这么说。”

      但这显然要么有故事,要么有事故啊!
      天迹登时来了精神,叉烧包也不吃了,比叉烧包还圆润的小脸上堆起满满的崇拜,拍着小手称赞,“哇塞!阿叔见过国师哩?”
      文儿更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神色略带纠结,“见过,在村里主持的送瘟神祭礼上,离得很近。”
      隐约意识到什么,地冥没了方才的游刃有余,突然身体一僵,攥紧了拳,“玉——”
      “瘟神?”天迹直接打断他,还用软乎乎的小手按住他手背,笑嘻嘻地望着文儿,“但听闻那时算是乱世,还有空办这种典仪吗?”
      “嗯,说来惭愧,那时候送的瘟神是——”
      “住口!”地冥霍然起身,抬手就要拉天迹离开。
      “哎呀呀——”
      却是天迹眼疾手快,一把反攥住地冥手指,加施内力拉扯,硬是将人摁回凳上,还在掌下手背轻拍安抚,然后拿了个空茶杯,倒上茉莉花茶。
      事发突然,文儿被吓呆了,视线都不敢往地冥身上瞟,只能小心翼翼看向天迹,“他、他、怎么了……”
      天迹跳下条凳,哒哒哒地跑过去,微笑着将茶水递进文儿手中,带着三岁幼童绝不会有的气定神闲。
      “抱歉啊,吓到你了吧?来喝口茶,压压惊。”
      与方才的童蒙之感完全不同,这小不点儿分明不足三尺,也就比成人膝盖高了那么一点,但只是站在这里,就让目之所及尽是温煦祥和,让人倍感温暖欣悦。
      “没关系,讲给我听听嘛,逍、呃咳,小遥想听。”天迹说着又扯扯文儿衣袖,紫水晶似的眸子睁得大大的,里面是满坑满谷的求知欲。
      文儿偷瞄了地冥一眼,发现对方认命似的别开目光,这才敢背对着地冥蹲下身,压低声音同天迹小声唧唧咕咕。
      “天迹,玉逍遥。”
      “哦——原来是我、呸呸,他啊!”
      天迹一脸恍然大悟状,头点到一半又立马改成摇头,嬉皮笑脸地道,“小遥不认识诶!”
      “哼!”
      地冥在后面一声冷哼,也不知是在对谁嗤之以鼻。
      天迹权当没听见,又拉着文儿继续追问,“那后来呢?”
      文儿说他坚持认为天迹是好人,母亲也知道天迹是被冤枉,但奈何时势如此,为了保护他,母亲不许他说真话,还为此当着国师的面扇过他一巴掌。这么说着的时候,中年人脸上没有丝毫委屈,只有深深的歉意和愧色,临走时还低着头喃喃自语,“如果能再见,我想代母亲与我自己,向他们说一声对不起,是我们太懦弱了。”

      “……”人已走远,地冥默了默,忽地勾起唇角,呷了口已经凉透的茉莉花茶,“呵,倒是个聪明孩子。”
      早在当初,有也只有这孩子,看出了他的悲伤。
      时至今日,也还有这孩子,愿意将他与天迹归为一类,合作“他们”。
      天迹爬回条凳,品尝甜香的叉烧包,看着地冥愣怔的模样出神,呆了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很可爱,对吧?”
      “嗯……”
      地冥下意识应了,又忽然警觉起来,蓦地抬头盯着天迹,“与眩者何干?”
      “哎呀,无关无关!戒心袂这么重嘛,逍遥哥我又不是什么骗财骗色的坏人!”
      小不点儿捧着一张婴儿肥的包子脸,一点点往地冥身边凑,最后糯叽叽地撞撞地冥肩膀——身高不够,只撞到了某人硬梆梆的肱二头肌。
      “欸,我只是实事求是呀,可爱又脆弱的美好事物,不能勾起伟大的冥冥之神一点守护之心吗?”顿了顿,天迹又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扑扇着,“不是任务那种。”
      “……”地冥警惕地看着他,扬了扬眉,“骗财?”
      “嗯?”天迹像仓鼠一样鼓着腮帮子的咀嚼动作一滞——包子好像是地冥买的。
      “骗色?”
      “啊……”天迹心虚地瞄了他一眼。
      “呵,那有比把人骗下水更坏么,玉逍遥?”地冥阴恻恻地冷哼一声,“休想拉眩者下水!”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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