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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相逢 ...

  •   他能看到这中年人眼中饱含热泪,自称是南星剑派方家管事,对酆恩序诉这半月流亡之苦,又是半山寺中忽遭暗算,明辨住持敌友难分,又是飞鸽传信石沉大海,所求援助杳无音讯,只能眼看着护着小公子出游的同行人尽数牺牲,魔头在栳镇中大造杀孽,最后只剩他与一护卫逃出半山寺。护卫中途殒命,而他逃到红叶镇,得侠女相助,幸不辱命,终将酆恩序等来,把小公子平平安安交到他手里。

      等怀中小公子苏醒,睡眼惺忪,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何伯就将他放在地上,要小孩往前走,去找酆恩序。

      树上的人又低垂了视线,看那被放在湿润泥地上的孩子。

      小孩生得面目白净,冰雪可爱,头发束成两个小髻,挽在两侧,衣领上缝着一圈雪白狐绒,将小脸儿围住,漂亮模样活像个神仙座下的小道童,似睡懵了,望着撩起衣摆蹲下身来的酆恩序,只傻愣在原地。

      小孩还不能理解这半月颠沛流离之下的暗潮,甚至几日前发生的事,也记不大清。但是母亲的样貌,却是每个孩子深深铭记的。他离开双亲许久,骤然再见到同母亲相似的眉眼,心里便生出种亲近,让他想要依赖。

      哪怕这与母亲肖似之人,衣衫上还沾着难闻的血迹。

      “脏脏。”小孩讨厌那红色的痕迹,使力拍了拍酆恩序的衣摆,手心绵软,落在酆恩序身上,与片落叶拂身相差无几。

      何伯从传信未回开始就知剑派内恐出了事,眼下见到这避世不出的虚危城主,糟糕的猜测又确定了三分,思及掌门,一时心中凄怆。他心想若剑派真有不测,往后小公子能依靠的,也只有面前的母舅,于是很愿意看小孩与酆恩序亲近。

      他见酆恩序与小公子接触,平静眉目间,到底有不忍之色,心知虽传言说这位年轻的虚危城主素来冷酷无情、杀伐过重,但至少对姐姐的幼子,还是十分心爱的,也为小公子长舒口气,适时开口引导:“小公子,这是舅舅。”

      “舅舅。”孩子含糊跟着何伯学舌。他拍得小手通红,手心痒痒,收回来互相搓了搓,看看何伯,又转回来定定望着眼前的陌生人,忽然前倾身体,去拉扯酆恩序鬓发,又叫了一声:“舅舅。”

      酆恩序任他卷玩长发,将孩子轻轻拢进怀中,以免踩在泥地里摔倒。那孩子将墨发抓在手心,仰起头看他,小手落在酆恩序的脸颊上,开口说话:“舅舅、娘亲,家!”

      酆恩序一手抱起他,让他靠坐住自己胸膛,低头看那双仍清澈懵懂的眼睛,手紧了紧,抬眼望这满地尸体。

      整个剑派只剩下了这孩子一人,又哪里还有家?

      孩子没有得到回答,催促地拍了拍他的手。

      “好。”酆恩序说,“送诚儿回家。”

      小孩合计自己还有个要求未得满足,又说:“娘亲。”

      “嗯。回家找娘亲。”

      小孩不疑有他,被哄得心满意足,安心在他怀中换了个姿势。分明才头一次见舅舅,却极为亲近,几乎赖在他怀里不愿走。

      酆恩序哄好孩子,又对何伯点头:“此番恩情,没齿难忘,我替家姐谢过。我与南箫即刻要启程往南星剑派,何伯是否同行?”

      此处尚有外人,酆恩序未曾立刻言明现下状况,何伯亦想知家中究竟发生何事,便应承下来。随后他们再谢过两位出手相助的侠士,危机已除,气氛轻松许多,黑衣人藏在树上,看这一番劳顿终于尘埃落定,好歹是将小公子保了下来,也长舒口气。他正想主人出手的气势,好像与以往有所不同,貌似许久不曾进益的剑法心法,又猛地向前冲破了一个关窍。

      他正思索着,只是气还未松完,便见酆恩序同海棠说完话,头一扭向自己藏身处看了过来,霎时如临大敌,立刻跃身,循着旧时习得的择蔽之法在枝叶间提气而走,预备再改换一处位置落下。

      他寻得根几人背对的枝桠,那处更为隐蔽,美中不足的是见不到酆恩序。他别无选择,踏叶过去,却和另一人同落到一根树枝上。

      而后与影六面面相觑。

      这番不期而遇,两人皆是一惊。钺心中大震,一面竖起食指挡在脸前示意影六噤声,一面伸手去抓他,二人在这根细窄枝丫上手上翻转交手数次,直至都恢复冷静。

      他戴回面具,影六险些未认出他,瞟了一眼仍在交谈的几人,压低声音说话,语调中尽是不可置信:“你疯了?主人不是说不让你跟来吗?”

      守在此处的正是钺,玉衡遣兔面人将消息告知酆恩序,亦没有刻意瞒他,于是他便知道了主人行踪,在玉衡的默许下,顶着伤一路运轻功生生跟了过来。他缀得远,就连影六也未曾发觉。

      虽是有了不准擅动留在玉墟养伤的命令,可钺昨日才受主人那般深刻的占有,一想到即刻要被抛弃,那具本就无处不痛的身体,就好似又凭空遭了一番酷刑,教他明白什么叫不忍之痛。相比之下,他跟了酆恩序这一路,虽身上各处疼痛越发剧烈,但自觉很能承受、并非大碍。

      他今晨听说消息之时,也很是纠结了一番,最终仍决定跟随。小公子就在眼前,他与主人一同找了这么久,若要他停在最后一步,他不能甘心,于是告诫自己,只是来默默守着看着,如果主人遇到危险,他当然会出手,如果一切顺利,他便全当自己不曾来过,等确认事情结束,便回通天阁。

      主人只说要他留在玉墟养伤,待他了了这桩心愿,自然从令,也不算违抗,待伤大好,就回城中去。

      不想他正欣喜主人与小公子相认,便被影六捉了个正着,他心中焦急,抓住影六的手腕不放,生怕一个松手,他就要下去将自己告发。心虚地望了一眼酆恩序的背影,指指自己,摇摇手,看影六神情麻木,于是试探着放开手,抱拳请求他。

      一个月前,面对酆恩序对欢喜宗人传信的质问,钺还能从容引颈就戮,甚至影六悄悄击落窗棂,为那危险氛围打岔,将他解脱后,他非但不感谢,心中还颇有些怨言,认为影六不该干预主人决策,若是自己在梁上,必不会如此行事,只事事以主人当先。

      然而时移事易,他同酆恩序间发生过这诸多事,虽然得到了从前不曾设想的好处,但人之天性,得了一分的,便想十分,得了一尺的,便要一丈,钺再如何劝说自己知足,也难免妄想更多。

      从半山寺中见到那棵巨榕,一直到昨夜,酆恩序将他占有之后。

      他知主人虽看上去清心冷性,实则对身边人都十分爱护,能上得他榻的,皆被收在羽翼庇护下。钺不求主人庇佑宠爱,但有了这一遭,黯淡的前途,终于点起盏明灯,能让他余下的人生有些指望。

      于是更不敢让酆恩序知道自己跟了来,为此不惜违背一贯的准则,去求影六。

      影六遭他放开,神情复杂,深深看了他一眼,钺猜想他鄙夷自己,窘迫万分,以为没了指望时,影六却反手将他一推,别过脑袋,低声道:“你走吧。”

      影六轻身奔向酆恩序所在,钺虽得偿所愿了,却反比被拒绝更难受,不再回头,顺着影六的力道跃离枝头,在林间掠过,与主人渐行渐远。

      他来时紧跟着酆恩序的脚程,虽不见人,但能看见泥路上新鲜的马蹄印迹,似乎还带着雨后新土的气息,纵是奔袭了半日之久,也不觉得无聊疲累。可返程路途遥遥渺渺,天上不知何时又布起乌云,钺运起轻功在羊肠小道上狂奔,一不注意就惹了衣衫污泥。

      天上一道闪电划过,闷雷声轰隆隆震响,回荡在嵰州的群山中,浩浩然聚成一捧,统统倾倒在钺行路的身上,一滴雨水骤然滴落鼻尖,湿湿凉凉的,他眨眨眼,想起昨夜木楼中的窘迫来。

      酆恩序抽身走了,仍旧齐整洁净,钺却是光着身子,浑身遭污血染了,一副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的模样。楼下围着的都是家里的影卫,要让他衣衫不整,一看便是遭了凌虐地出门见人,他是可以不要脸,但主人要的。

      想到酆恩序,钺又满心抽痛,蹒跚地捡起先前好生解下放在一旁的宝剑,紧紧握在手里,又走了两步,将抛落在地的帷帽也拾起来,一左一右拿住。

      丹田与脑袋的疼痛都无碍、最奇怪的还是……股间痛。

      他倒吸一口凉气,实在没别的事可想,就想原来明、灵公子也是忍耐的性格。这痛他尚且险些承受不住,也不知他们两个身形纤瘦的弱质公子是怎么受下来的。丝毫没疑过酆恩序有意折磨他。

      额上的血液凝住了,一张清秀脸被血痂结结实实盖了大半,既有他自己的,也有黄六和斗笠人的,他十分嫌恶,狠狠拿袖子擦碎一片,不经意碰破痂疤,眨眼又是一道血痕蜿蜒流下。

      兔面人正在此时入内。钺被主人看见狼狈样是理所应当,被旁人看见,立刻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本斜倚住房内一张竹椅,此刻别开脑袋将帷帽戴上,强撑着也要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站直。

      “先生莫要担心。”兔面人看出他逞强,声线还是一贯的矜傲,钺却莫名听出些心软,抬眼一看,兔面人手捧着干净衣衫过来送给他,站到他面前将衣服放下,说,“家里人早将附近清开,您与他们究竟发生了何事,这天底下除了您三人外,也再无人知晓了。您……自然可以有您的道理。”

      钺不以为然,他没有道理,他的道理,就是酆恩序的令。

      兔面人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不过到底市中还是有不少人看见您和他们交手了。玉墟规矩,是立市之本,在下觉得还是要守一守,先生以为呢?”

      钺与玉墟无涉,但玉墟是酆恩序要立起来的,若非十万火急,钺也将那不许交手的禁令看得极重,是以更没有不从的道理。

      兔面人见他点头妥协,也松了口气:“得罪了,且借先生帷帽一用。”

      自主人赐面具以来,钺只在酆恩序与影六跟前露过脸,且黄六正因猜中他身份而被灭口,此时兔面人伸手就要来摘他的帷帽,钺再是浑身酸软无力,要捏断他的手腕也绝非难事,但他知道今夜在玉墟中杀人的“帷帽人”非死不可,便任由兔面人摘下帷帽,而他别开脑袋,将脸埋进烛火的阴影里。

      兔面人拿走他的帷帽,就该还他一张假面。他摘下自己脸上新换不久的兔面,要给钺戴上,钺的余光穿过他抬起的手臂间的缝隙,只扫到兔面人比雪还要白上许多的脸颊,和占据了三分之一个右脸的刺青。那片青色张狂地浮在皮肤上,好似白狐滚泥,珍作染墨,扎眼得紧。

      想他兔面人在玉墟之中,也算得是鬼婆一人之下的身份,矜持高傲写在他的骨子里,远远看上一眼便能将人扎伤,谁又能想到那张洁白兔面之下隐藏着的,竟然是一张墨黥过的面。

      钺瞟到那个刺青,便定定再移不开视线,直到这人将兔面具戴到他脸上。

      绒毛面具颇不衬他,像是哪家的大人,偷戴了小孩过年的假脸。

      兔面人露出个浅浅笑容,扯得脸上的字迹稍显变形,钺的神情,他一看便明白,赔罪道:“惊到先生。”

      钺动了动嘴角,想这算什么惊吓,他见过只剩半颗皮连着肉肉连着骨骨盛着浆的头,见过开膛破肚肠流满地的躯干,和这些相比起来,兔面人脸上的那个字,怎么也不够看。

      如果那不是一个“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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