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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明斗 ...

  •   钺闻言心中巨震,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全神贯注,只顾遮掩口中残缺,双手握于剑柄之上与斗笠人对抗,在不知不觉间,将还未长好的左手指甲示于人前,短兵相接的刹那,被斗笠人发现。

      指甲上的伤,因打斗而裂的与刑伤而致的形状相差甚远,如斗笠人这般老手,一眼便能认出,于是汇报给黄六知道,明了了他的身份。

      钺缓缓抬头,耳中听不见黄六极尽讥讽的污言秽语,只有一片嗡鸣之声,嗡鸣的尽头,是数日之前,半山寺中他擅自杀死假明辨,已办砸了差事,主人虽未有责怪,但必然是不满意的;是主人曾说,赐他面具,是为了不叫人认出他来。

      犯一次错,主人仁慈,或可宽恕,而他……刚得了恩赦,转眼又捅出这么大的娄子。

      钺喉头发紧,握剑的手越发用力,手背青筋暴起。

      若黄六张扬出去,让玉墟的人听见,那……

      他思及那日擅入禁地的后果,想到这种可能,霎时如坠冰窟,周遭热闹尽数消失。钺站在原地,似遭缚在一张大网里。巷外的人都驻足望来,头上窗棂吱呀敞开一道缝隙,明处、暗处,无数双眼睛正窥伺、紧盯着他,它们识破他的身份,认出城主身边的钺先生,原来就是月前因叛主在影卫营中被喂狗的甲影七。隐晦而尖利的目光化作刀刃,把他的衣衫皮肉剐净,叫他无处遁形。

      钺赤裸地受着无数恶意打量审视,脑中那根摇摇欲坠的弦,终于断裂。排山倒海的杀意凝在剑尖,直指黄六。

      灭口!

      黄六今日在玉墟待得心满意足,只是在钺手上吃过亏,终觉不够美满。他本不欲过夜,所以无惧玉墟规矩,预备待报复完便立刻离开此处,未曾想有了意外收获,更不想这人区区私奴,竟然也敢无视玉墟规矩,向他出手。

      钺杀气俱出,连斗笠人都要避让,何谈黄六。转瞬剑尖即至眼前,破开黄六脸上木质猴面,露出张消瘦发黑的脸,方才还嚣张无比的人,吓得无法动弹,便溺一裤,叫都叫不出。斗笠人飞身,拦腰托住黄六,将他从钺剑刃下救出,想要疾步退走,不想钺破罐破摔,并不怕闹大,一脚将他二人踹出小巷,赫然提剑追了过来!

      斗笠人脸色发白,护住黄六就地一滚卸掉力道,在众围观者惊呼中鱼跃而起,躲过钺的剑尖,飞身往屋顶走逃。

      钺心中凛然,踩住木柱、用力蹬起,也迅速翻身跟上。斗笠人巷战尚且有力,论轻功却绝非影卫出身的钺的对手,还未逃出两步便被追上。钺拔剑再刺,斗笠人怀中还有黄六,掣肘非常,不出三招便被一剑击飞,撞上洞内勾连建筑、四通八达的廊桥,只闻一声巨响,那廊桥被斗笠人以身撞毁一半,木头簌簌然摔落地上!

      烟尘滚滚之中,下面大呼小叫起来。钺与斗笠人立于断桥上再交战几手,斗笠人已是力不从心,面色白了又白。不想原来先前数次交手,此人都未尽全力,此刻一战,他又有黄六拖累,莫说胜算五五开,便是八二开都难!

      他认清差距,格挡之时,眼神左右扫视人群,想寻机混入逃避,钺看他分心,使出的一剑蕴着极深厚的劲力,剑风一出,连斗笠人所站立的断桥也一并毁了个彻底。他脚下一歪,寒刃当前,只好以肉身作盾回护主子,却不想剑刃虽只轻轻挨到衣衫,所蕴剑气却将他的整条手臂砍了下来!斗笠人痛哼出声,面色煞白,顺着剑尖力度往外纵身,直直摔落地面,就地一滚,用仅剩的胳膊护住黄六,撞开人群,把人夹在腋下逃窜。

      钺如同只孤狼野兽般如影随形,嗅着血腥味儿咬紧他,一剑接着一剑。斗笠人被削一臂,猝然之下左右失衡,是个极痛苦的境遇,即使能忍住断臂之痛,起立行动间,身形也不自然左右倒伏、难以躲避,又带着个累赘,实在是左支右绌的艰难境遇,但仗着人群掩护,竟也逃到了出口在望。他心中刚升起一丝希冀,跃上房墙借力跳起,便突遭凌空一击,身形向侧猛飞,撞开扇木窗砸入屋内!斗笠人已然麻木,仍想就地滚走,携主逃命,钺已逼近前来,人还在翻滚,冷刃却已到了。落剑横扫,脑袋便飞出去,绳子一松,头共斗笠落到两处,露出张烧痕遍布的面容。

      钺将无头尸踹平,看向斗笠人独臂护在怀里、已昏死过去的黄六,挥剑同样将他脑袋斩下。

      他持剑站着,垂眸凝视黄六与斗笠人的相挨的头颅许久,胸中提起的一口气缓缓呼出,不复惶恐,也不复焦虑。他盯着两颗断头余血将木板浸得通透,心情奇异平静,似已决断悬疑,巨石落定,思绪从未有哪刻如现在这般清明。

      结束了。

      钺跌坐在地,将剑刃血迹在衣衫上擦净,一点点还剑入鞘,轻轻将那柄主人予他的长剑抱入怀中,一遍遍抚摸剑鞘,生着厚茧的手指一处处摸上云勾山水花纹,仔细描摹,明明失魂落魄得如同丧家之犬,骨子里却透出极为不舍眷恋的模样。

      做了这样的错事,怕是要将剑还给主人了。

      幸好身份未有暴露,也算是……他能给主人的一个好交代。

      外面的混乱,已与他无关。他与斗笠人一战,惊动整个玉墟,玉墟武者倾巢而出,将附近的住客全数请离,打扫出一个极干净的空间。而守住木楼的人,与外围的武者又有不同,个个精神内敛,不苟言笑。

      钺充耳不闻,只在房内挨着两尸坐了许久,忍不住将怀中剑摸了又摸。

      有人穿过武者隔绝的场地走向此处,脚步声越靠近,钺将剑抱得越紧。及至纷杂落定,只余一道上楼,呆坐的钺辨出来人,脑子又轰然开始发懵,猛地抬头紧盯那扇门。

      步声在门口停住,一点火光隔着橱纱,隐约透入门来。

      门开了,露出酆恩序沉如寒渊的一张脸。

      钺立刻跪立起身,将剑稳稳放至身侧,抬手摘下帷帽。

      今次杀黄六、斗笠人与之前在半山寺中杀假明辨不同,全是他自作主张,甚至来不及思量是否会为主人惹出祸来。钺自知犯了大错,最好的下场不过受遣回城,再待处置。他早有预料,也不敢不服,可见到酆恩序的那么一瞬间,钺忽然就明白了,纵使他能说服自己,可实际上,他丁点不想离开主人。

      他这才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恬不知耻地想留下。他想对主人解释,自己没有泄露身份,他把这二人都杀了,他很听话,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今夜曾有人出声,认出主人的钺先生是个奴隶、是个叛了主的影卫,他想继续跟在主人身边,为主人找到小公子,护送主人去嵰城山,为主人效力。

      此时钺才又活过来一般,一阵肝胆俱裂,将被宣判丢弃的恐慌的死水涌上喉头,卡在食道气道中,叫他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

      事到临头,他才知道,自己根本受不住。

      酆恩序走进屋内,看两具无头尸体一眼,望见对侧遭撞开一个大洞、猎猎漏风的窗户,抬脚往窗边走。

      钺听他靠近,心如擂鼓,俯地低头,恨不得将自己贴在地上。主人却没在他身边停下,而是越过他,朝后走了。

      不、不、不……

      主人的脚步靠近他,又离他远去,在他身后,愈来愈远,不曾停留。钺惊恐非常,脑子里全是主人要抛下他的念头,泪立刻流了下来,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教养,在酆恩序脚步后四肢并用地跟随,连滚带爬追着主人的脚磕头流泪,狼狈无比,悔恨万分。是遭打碎了、揉烂了,瘫作一地凌乱碎骨,也要艰难地到主人脚下朝圣,求他息怒饶命的模样。

      木材铺就的二层楼板上立时又多了几个血印。钺爬至酆恩序脚边,见主人停住,不曾说话,不曾发落,便抖着指尖去触主人的鞋跟,没得到拒绝或惩罚,手掌又抚上主人靴背,他悄悄抬头,见主人也正望着自己,脑子就又昏了,再也顾不上许多,立时膝行跪近,抱住主人小腿,手掌轻轻扶着、攀着,顶着张血泪相和的脸,要冲主人乞怜。

      那眼中神色,惊惶疼痛得不能自已。

      酆恩序只静静地垂眸看他。

      先前钺与秦南箫在斗台的意外,连同黄六与斗笠人的身份、出处,早在秦南箫回来前,便已有人奉与他知道了。黄六倒是无碍,斗笠人却是玉墟两年前售出的一个武奴。

      武奴得来不易,便是酆恩序也未免惋惜。

      前事已止,为何钺突然又与这二人起了冲突,还闹出这番杀人的动静,因由还待探听。但无论如何,钺擅自出剑杀了人,就是大罪过。

      酆恩序见钺满脸惶恐,明明距离十足亲昵僭越,却欲盖弥彰守着最后本分,不敢用力抱他,只轻拢住他的腿。仰起的那张脸上眼泪不止,一双眼睛映着灯盏中的跳跃烛光,惊惶得无以复加,紧盯着他,情绪复杂,竟叫他看不懂,仅浅浅读出个知错惧怕。额头破口处流下道血来,与眼角眼泪和了,成个淡红颜色,浅浅沾在颊边。钺的纠缠心志,袒露在每一寸体肤之上,蕴在泪痕里,将那张清秀寡淡无甚长处的面容,衬了个惊心动魄的美丽。

      酆恩序只看了一眼,便草草别过头,将腿从他怀中挪出,冷笑道:“无令擅杀,你倒是出息。”

      怀中温热离开,钺身体一僵,本能倾身还待再抱,却被酆恩序抬脚踩住大腿,将他下压至跪坐,是已厌了他,连碰也不想让他触碰的动作。

      “你若如此行事,我容你不下。”酆恩序冷言道,“倒不如将你留在此处,借玉墟之市,卖与他人罢休。”

      钺立时怕得发起抖来,泪水模糊视野,甚至看不清咫尺处主人衣衫上的暗纹。他已彻底被吓破胆,仰头努力做着口型、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主人,他出手杀人,是因为斗笠人识出了他的私奴之身;斗笠人之所以能识出他是私奴,是因为他受了偷袭,一时不察让对方看见了指尖刑伤……他翻来覆去地在说这两句话,不期望隐瞒自己的过错,只是酆恩序的判罚太重,他担不起。

      他的人、他的剑,从前也好,现在也罢,从来只为酆恩序的命令出鞘而已,若要他侍奉别人……就算是主人的命令,就算只是想一想,也让他想自绝此地。

      钺拼尽全力笨拙地想解释,可酆恩序绞断了他的舌头,令他只能唇语;他仰望着主人,主人却未曾低头,甚至不愿意向他投来哪怕一丝目光,他越说越无力,越说越绝望,他不怕主人罚他,可他怕主人连他为何这样做的缘由也不愿听。

      如果酆恩序不看他,他就连辩驳的最后机会,都全数失去了。

      垂在身侧的手捏紧,钺的泪已流尽,脸上留下沾着血迹的泪痕,更显得他心如死灰,满面憔悴。主人不愿看,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真的会被留在这里吗?像斗笠人、像那个武奴一样,被卖给别人?

      主人、主人……

      他跪坐着,伸指牵住酆恩序的衣角,满面痛苦,嘴巴开阖。他彻底没了主意,只能无声地叫主人,一声又一声,近乎于一种祷告或无助时的本能,祈求他的神能为他投下哪怕片刻的目光。

      可依然仅有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死尸的血腥气一同在这处蔓延,他等得绝望,终于不堪重负,顶住酆恩序的靴往前跪了一步,伸手攀住他的腰带。他苦闷到了极致,一声悲泣难以自禁地从喉中冲出,带着几乎泣血的痛苦,让他的下一声呼唤,不经意地叫出了喑哑绝望的断续声音。

      多难听啊。钺霎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姿态究竟是有多么的狼狈不堪,上一回,刚被主人罚得濒死的他遇见影六,也是如同现在这样,了无生趣时,只发出两声不成调的哑叫。他早已不是曾经的利刃,只是把主人或许因着顺手,仍收在身边的劣刀。

      钺颓丧地失去力道,任由手垂落,再不敢碰酆恩序,无力地跪坐着,好似被抽干了精魂,就此也安安稳稳等待自己将被抛弃的命运。

      可钺始料不及的是,酆恩序听见声响,反而再次转头望了过来。

      如同久旱突逢的甘霖,钺还来不及喜悦,刚打起精神,想再一次向主人解释缘由,却只见眼前一花,他何等敏锐,瞬息之间将本能防御生生止住,任由酆恩序扫上他的小腹,将他踢得倒飞出去,后背撞上墙壁。

      钺摔落在地,腹部一阵剧痛,好似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肠子也破了一般。他许多年未曾受过这样的伤,一时竟不大熟悉,听见主人靠近,仍蜷在地上抱腹抽搐,没能起身,便觉头皮一痛,上身遭提起,对上主人的眼睛。

      仿佛刚从冬眠中苏醒的凶兽,嗅到了第一道鲜血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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