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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墨影 ...

  •   昨日影卫已领命去探明卖绢家的所在,留下记号引主人前去。然走过几条街道,倒也不再需要影卫的标记。

      只见路旁持着各式武器的武者将店门堵了个水泄不通,眼瞧着连生意都没法做了。门里头的掌柜无事可干,一脸复杂,不知该谢这些侠士来保护他家孩儿,还是该怨他们害得他连营生也得停下。

      酆恩序与钺未曾上前,只于绢房不远处寻了间茶楼坐下,透过雅间窗棂,遥遥能看见绢房内院一角。

      及至入夜,武者们抖擞精神,守卫唐家门前小店与后院起居处每处出入口。然而等到月上中天,也一直无事发生,这群人等得久了,未免心烦,也不论认识与否,这帮掏出酒壶分酒喝,那帮抓了石子作骰子,就地赌了起来。

      除却这帮乌合之众,黑压压的武者中,到头来竟不剩几个仍专心守护的。

      孩子被放在卧房之中,唐家娘子心惊胆战卧在他身侧。外头如此热闹,房内却弥足冷清。她想,那些武者说要来保护她的孩子,为什么不将孩子带出去护住,反而任由他们孤儿寡母独处一室?

      她却不知,如今武林之中,武者以名宿榜论排名,想要赚得名声,年节擂台,世家盛会,是最好的机会。然而籍籍无名之辈,出头何其困难,头三彩向来被世家子弟、门派新秀所包揽,对上这些天之骄子,他们甚至挺不到人家拔剑。

      倒是世道凶恶之辈层出不穷,杀之便是声名。而对于这类凶徒,名宿榜向来只记杀人功,不记活人功。

      杀得栳镇魔头,顷刻间名声大噪,救活一个卖绢人的孩子,又能为他们带来什么?

      妇人胆战心惊,本睡意全无,可她的眼皮愈发沉重,她想自己是被无数个担惊受怕的不眠夜熬坏了身子,所以有些撑不住了。半睡半醒间,只见眼前腾起阵白烟,白烟一过,床前便好似站了个黑色身影,不知是梦是真。

      是……人吗?妇人恍惚之间,只觉一只冰冷的手伸进她怀中,揭开被褥一角。

      黑影低头看去,妇人柔软胸腹所护住的,只有一团万福被。

      中计了!他身后一阵森冷劲风突袭而来,仓促转身之下,果看到那顶熟悉的黑纱斗笠,杀神一般向他扑来。明明只是个身形劲瘦的男子,却好像张天罗地网,网得他避无可避,网得他无处可逃。

      黑影昨夜刚受了内伤,此时行动不大灵便,不思恋战,就地一滚,狼狈翻身爬起,破窗而逃,踩住窗外昏迷武者跃出院落。

      院外守护的武者早已三三两两倒作一团,不远处街巷阴影之中,乙影二人早已等候多时,左右将黑影堵在巷中。

      他无法冲破影卫包围,钺已紧追而至,眼看此人插翅难逃,自觉胜券在握,可以回程交差。

      然而,剑刃即将触到黑影的刹那,阴风突起,异变陡生,只见黑影忽地化作一团浓稠暗影,在钺剑下遭一斩两断。一截落在地上,离水的鱼一般垂死弹跳,不成人型,另一半往下一落,好似水入江流,顷刻融进地面,瞬息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人皆是一愣,影卫二人尤为无措,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抬眼却见钺先生提着剑站在黑影消失之处,一言不发。

      他们都是府里跟出来的影卫,相当怵这位身手不凡沉默寡言的先生,硬着头皮同他确认:“钺先生,那人是否是……化了?”

      他们没看清,钺眼力极好,看得清清楚楚,并非是这人融化,而是有个墨一般的暗影,凭空现身将他包住,随后二人同化作一摊墨水消失,只留下地上那截已不再动弹的、连钺也识不出的残肢。

      钺甚至能看出那黑影酷似人型,与他身量相当,同样束发,甚至……就有些像还是影卫装束时的他。

      他撕下一截衣摆,隔着布料将残肢捡起。断肢触感软糯,好似抓住团流动的水。他将这物递给影卫,要他们送给酆恩序,影卫还待再问,他的身影便已消失在原地。

      半山古刹中,住持明辨推门入屋,迎面一道剑光,将他身首分离。

      与明辨一并过来的还有几个小沙弥与一个和尚,正是与刀客一战中地位最高的武僧、住持师弟明智,此时眼睁睁看着明辨没了脑袋的身子向后一倒,露出房内等候的凶手。

      明智立时大喝:“是什么人!”

      小沙弥已然吓呆,面无人色躲到明智身后,大声报信道:“住持死了!”

      连片禅房中休息的和尚都被惊动。不多时人便全到齐,身上寝衣未改,只来得及抄上齐眉棍赶来将凶手围住。

      只见凶手向屋外走了两步,身形被月华照亮。他轻轻一甩手中长剑,剑上附着血液抡出,在身周撒了一圈半圆痕迹。

      明智定睛一看,居然是白日里出手相助的那位帷帽剑客。

      众僧人见住持死在此人剑下,预备将他擒住,明智忙越众上前,大喊一声“等等”。再看去时,只见明辨尸身上浮起一层黑灰,迅速凝聚成团人型,其状奇诡,不禁令人想到话本中专附人身的妖怪邪祟。

      钺这回将这人形之物看得清楚了。发髻高束,劲装短打,黑带缠面,可不正是与自己做影卫时的装束如出一辙,甚至连身形都一模一样么。若忽略此人周身不断浮出的诡异灰尘,恐怕就是影一来了,也会将它认错。

      武僧中传来低声惊呼:“这是什么怪物?”

      那黑影静静浮现,站在明辨尸首身侧,本该是眼睛的位置,仍旧是一团黑蒙蒙的灰雾。钺能感觉到,它正在看自己。

      街巷中看见它出现时,钺脑中闪过许多念头。有那日虚危城外,他截杀为幼鱼送信的小厮时,小厮莫名从怀中掏出信件,似要递给什么人,周围却空无一人的景象;有后来李俉从欢喜宗人口中审出,大司祭到洵州城传递消息时,身边跟着个形似钺的人;同样也想到,影六曾对他说,禁地一战,无寿老人正是因为化作团暗影,方才逃脱成功,捡回了条性命。

      钺想,又是欢喜宗的手笔,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他与这黑影对视片刻,未感受到它的任何气息,好似正在面前的,是一个木桩或者泥塑。他朝黑影迈出一步,黑影便再次溃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钺上前去,捡起明辨和尚的脑袋,摸索断头之处,在众武僧的惊惧声中,任由大股鲜血淌落,染了满手。不多时他从断颈上寸许处挑起层面皮,那张满目慈悲的面具一脱,便露出颗粉面朱唇,十分年轻的脑袋。

      众僧侣忙上前辨认,无一人认得这人,便知晓这恐怕就是连日来杀了无数幼童的魔头,却不知真正的明辨住持此时身在何方。明智立刻遣人手进禅房、寺内各处搜寻痕迹、询问人证。自己则恭敬上前,请钺借一步说话,已是以贵宾礼相待。

      酆恩序夤夜再访半山寺时,此处灯火通明,显然遭扰了佛门清静。钺听出他来了,便抛下明智上前相迎。明智早发觉这人无法交流,遂跟在他身后去见酆恩序,等钺行过礼,他也在后面双手合十,开口说话时,却先道了一声:“酆城主。”

      酆恩序一路从未表明身份,却被这不起眼的武僧一语道破。钺身形一顿,肌肉紧绷,手已按在剑柄上,回身警惕看住明智。

      酆恩序回了合十礼,等明智自报家门。

      “贫僧是半山寺中的听风客,未能发觉住持师兄异样,实有汗颜。”明智从怀中掏出个满刻卷云纹的银饰递出,道,“楼中曾有吩咐,您有疑惑,我等必倾力相助,知无不言。”

      钺将信物接过呈与主人看,酆恩序示意他交还,问明智:“明辨主持遭人替换,半山寺中竟无人察觉?”

      “实在惭愧。”师兄遭人暗害,自己却丝毫不知,明智心中也有悔恨,“自前些日子师兄说要闭关参禅,便极少出门。又添那魔头行凶以来,众多武人赶来栳镇抓他,皆要上半山寺拜上一拜。寺中连日忙碌,是以属实未能关照。弟子中便是有觉察师兄稍改了性情的,谁又能想他是遭人假替了……”

      酆恩序点头,这番一而再地横生枝节,他心中猜测越发明晰,终于问出了口:“这事发生前,半山寺中是否曾有南星剑派的小辈来祈福?”

      “这……贫僧未曾听闻。”明智稍作回忆,道,“以往南星剑派来人时,必定会清山净场,今年是没有过的。”

      他又说:“但贫僧知道师兄闭关之时,曾接引过客人。不过师兄未曾露面,只让他两个小弟子关照。想来那时他还未遭人暗害,他所接待的,应是贵客。”

      酆恩序未说话,既然明辨已被人杀死顶替,那两个小弟子想必也凶多吉少。

      果不其然,明智紧接着便道:“只是两个知道内情的小弟子,十日前便被师兄派下山去,至今仍未回山,怕是已遭不测了。”

      “那家人何时离寺的?”

      “这贫僧确实不知了。”明智道,“若城主怀疑那人正是为杀南星剑派的客人而来,许是贫僧师兄失踪前,他们便已离开半山寺。”

      他觑着酆恩序脸色无恙,终是听风客本能作祟,忍不住多问一句:“您又为何觉得,他是想杀南星剑派的人?”

      世间之事,一言一行,一动一静,皆可称“消息”;众消息前后照应,上下连结,里外有序,才能被称作“情报”。听风楼中,一处的听风客向来只收集一处的消息,至于如何将有用的消息汇集为情报,那是楼中公子需做的事。明智并不知百里之外南星剑派灭门一案,对于寺中和镇上的惨案,自然从未与南星剑派那可能的遗孤相联系。

      所以若真能确定他们离开,假冒明辨之人又何必长久盘桓半山寺中?明辨得道高僧,并非能够轻易伪装的身份,只是幸而事发前他闭关而已,若出关后让人觉出不妥,暴露也只是片刻的事。

      酆恩序略一抬指,钺便听见身侧守卫的影卫已进了寺中搜寻。他抱着剑,心中亦是惊讶。

      他记起秦南箫曾说过,主人的姐姐前年得了个小儿子,眼下刚巧两三岁。难不成主人是在疑心,那人假冒明辨住持,在半山寺与栳镇中遍杀幼儿,兴风作浪,正是在找那个孩子?

      钺想起客栈与绢房两次,假明辨杀小孩之前,似乎都有些不必要的动作,好比掀开被褥查看——

      钺想明白了,他确是在找人!

      主人的外甥,居然真有可能还活着吗?钺既为酆恩序在这世上仍有个血脉相连之人而高兴,却也难免忧虑,南星剑派人丁兴旺,即便来的确是方家的小辈,也不一定是酆青羽的孩子。更何况,如此疯狂的追杀,这秘密低调出行,连身份也未透露的一行人,在家中倾覆后,真的还有活命的可能吗?

      若是到头来让主人空欢喜一场,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二人被引入晨间曾待过的客堂,却不曾想上午还坐在此处的明辨住持,竟就是这一系列凶案的元凶。明智又将钺杀假明辨时的异样一一对酆恩序说清楚,连那颗已流尽了血的惨白脑袋,也一并带了过来。

      这死人头紧闭着眼,两颊瘦削,头顶有剃度受戒痕迹,虽已死去多时,眉目仍十分明丽清秀,恐怕不到而立之年。他死时面色平和,并无凶相,就面相而言,大约无人会将此人与杀死栳镇众多孩童的凶手相联系。

      有武僧匆匆而来,似是发现了明辨留下的痕迹,明智便告辞离去,将那颗脑袋一并带走了。

      待四周再陷入寂静,一室檀香袅袅,酆恩序盘腿坐于蒲团上,看着身旁悄无声息被灯火映照成一小颗的人影,问他:“你是怎么发现的?”

      钺指了指自己后肩。今日见到明辨住持的第一眼,他发现明辨行动异样,特意留了心。方才在卖绢的家中一交手,又追他两步细细辨认身形,便确定了,他昨日在客栈中打伤的那个杀童魔头,就是半山寺的明辨主持。虽中途那团黑影将人救走,他却一不做二不休,后发先至,来半山寺将假明辨蹲守斩杀。

      他本不觉如何,此刻听酆恩序问,忽地紧张起来。盖因他出发前,酆恩序曾有令,要他留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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