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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偷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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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约怎么也没找到那把黑伞。
昨晚和今早都没下雨,偏偏现在出门淋了雨点,闻约本来只需跟她同行一小段路,如今纳闷至极,伞怎么就不见了呢?
“被人偷了”,郁舒在伞架前逡巡一回,“有人专门偷伞,我之前被偷过一把,后来在二手群里看到了。”
闻约汗道,“我当时应该把伞拿上来的。”只是当时伞太湿,他想的是一路淋上去不好。
她不说话,他很紧张。
乔郁舒赶着去吃饭的样子,他连忙把伞撑开,“那就用我的伞吧。”
“你不是有约吗?”她说着走到他伞下。
“下次也行……”闻约默默道。
“走吧。”
走到半路,考场铃响了。闻约脚下一滑,悄摸把伞面压低抵御乌泱泱的人潮,他跟郁舒近乎真空的静谧空间一下涌进无数话语,几乎是被推着前进。
“谁没事会偷人伞啊……”
闻约隐约听见郁舒这样话,猛地一惊,赶紧保证,“我会赔你一把的,你放心。”
“你想,台风预警,昨天大雨下到傍晚,他要来图书馆肯定会带伞,出图书馆也不用伞,就算要用,为什么今天不还呢?”
闻约只好分享他的可怜经历,“我好几次外卖也被别人拿走过。”
“你知道是谁吗?”
“我没查过监控——对了,你可以查监控,图书馆门口有监控的。”
“太麻烦了,为什么别人偷了我的伞,要我去查监控?”
“……那我待会去看。”
当时他的外卖连着被偷,虽然他没去查,但不是因为怕麻烦。
乔郁舒日进斗金,闻约没想到她如此在意,是个心急的人。
“你也不要去。”
“……你打算报警?”
她在镶着“王妈妈水饺”的玻璃贴前停下脚步。
他终于抢得先机为郁舒小姐推门,她毫不客气地领受,毫不回避地直视向他,旋即收回目光,“我是什么很奇怪的人吗?丢伞也要找警察?”
闻约眨眨眼,还没否认,郁舒已径直走到人家后厨,那是一道灰暗的短长廊,“阿姨,我要一份汤的鱿鱼水饺,大份的。”
她说完要走,听到身后男生底气不足地跟上,“阿姨我也要一份鱿鱼水饺……”
话停了,因为郁舒看向闻约。
她追问,“然后呢?”
“要煎的……下孵一个蛋。”
郁舒先前不是没见过此类物种,“没用”“软蛋”,这样的标签估计都会压死他们,能和平共处对桌吃饭还是头遭。消毒柜里的汤匙、小碟、筷子被对方拿了双份小心地摆放在桌上,郁舒回想刚才转身,幽微光线喷香锅气下的眼前人一脸受惊地回视,简直没来由地好笑。她抽了一张纸拍在自己嘴上,像捂住了一个还未出生的喷嚏。
闻约无法承受对面的冷眼,拿着餐巾纸正难耐地研磨着桌子。这张木桌粗糙,带着油垢,供应的纸巾粗粝、干薄,他一不留神,食指蹭掉一小块皮。
“没事吧?”水饺店的一切都缩着水,正方形桌的对面,郁舒同学的问候几乎近在咫尺。
那当然是没事。
饺子现包,室内弥漫着久违的不安的煤气味道,闻约扫到紧闭的玻璃门,视线不敢多抬,只囊括进郁舒的唇边发脚和脖颈,都是半边。
这个店会不会爆炸啊……
他不经意地一说,乔郁舒回以茫然,“应该不是煤气,是锅气的味道,你刚刚看到阿姨她们的大电炉了吗?”
看见了。
“阿姨在给你煎饺子呢”,她撑住脑袋,“不要害怕。”
她像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本东西,几乎碰到闻约的下巴,“还有一会儿,有时间吗?能不能帮我看看?”
像在商场碰到推销员,无法拒绝。
背后水蒸气热热闹闹地扑上来,携来香喷喷的锅贴味道,好饿哦。
闻约翻开第一页,页眉页脚两行微软雅黑,“法律保护,仅个人使用,不得私印、复制、转卖”。
接下来的每一页都是如此,而文本的主体是个故事——
战争避难多年后国土复归,李庆殊被夫人拉进歌舞场,意外见到了王佳令,他们曾是一面之缘的主角,在十年前的订婚宴上。
一个是现今上海歌剧院珠光璀璨大明星,一个已然成对,在台下当她观众。
最后一页竟然不是结局,闻约很是难受,抬头一看对面竟然就着醋在碟子里吃起来了,她点的也是煎饺吗?
乔郁舒见他看完了,搁下筷子准备问他观感,突然意犹未尽地反应过来,“额?我刚刚好像不小心吃了一个,你的?”
“……”
郁舒的也上来了,她很慷慨地问他,“要来一个吗?或者我吃你的也行,把汤的给你”。
闻约:不会是想吃煎的但点成汤的了吧,看样子很喜欢吃煎的啊。
“怎么样?”
“很好吃。”他咬了一口煎硬的外壳,热汤烫到嘴皮,克制着去冷静地抽纸,突然读出乔郁舒的话里话,她还想吃他碗里的?
正犹豫给不给,听对面同他说,“这是林芊雨介绍的,我每次不知道吃什么都会来这里,我也感觉很好吃。”
她把住双鱼米醋的瓶口,往小碟子里吨吨倒,闻得他都酸了,想的是“女生在你面前提起同性,大概率就是不喜欢。”
蒲扬语录。
一双公筷,一个新碟子,男生突然从最边缘夹进了几个煎饺。
乔郁舒一愣,“什么意思?”
男生小心地看她一眼,“要吃吗?”
噢,这个意思,乔郁舒拿起公筷,夹了一个。
闻约蘸料和的是醋和辣椒,他见乔郁舒总往他料碟里看,又把辣椒罐往她面前推一小步,“要来一点吗?”
乔郁舒瞧着有点迟疑,然后舀了一勺,很惊人的辣椒量,然后,突然把话题拉了回来,“我是想问这个剧本怎么样。”
闻约到现在没吃完一整个饺子。
这桌太窄了,两个人要一起吃,非碰头不可。郁舒盯着他,让他看清了她的瞳仁,浅淡的棕色,聚焦时不由令人想到龙。
神秘且强大的动物。
闻约实话说了意见,比如“感觉有些话太现代了,民国时期人说话挺文绉绉的,话也不像我们今天这样碎”。
其他就没什么了,他只觉写得很不错,所以作为交换——
“这是你写的吗?”
“不是……我写的吧。”女生轻咳道,埋头喝了口汤。
这是害羞了吗?!
他慢吞吞地低头,发现自己无汤可喝,只好直接问她,“结局是什么?”
“不知道。”
真的假的?!这不是你写的吗?
“这不是我写的。”乔郁舒脚本来支在凳子横档上,突然落回到地面,甚至踩到了他的鞋子,“这不是我写的。”
空气安静,闻约无意识地同乔郁舒对视几秒。
他看不出郁舒有没有说谎。
他只能看出写剧本的是位女性,且情绪不太丰沛,情感经验不太丰富。性别判断,这是闻约蛮特别的能力,他只错过一次——但那位作家后来宣布出柜,从此猜测性别成为阅读文字的下意识判断,文字是带性别和个人色彩的,除非有意识地尽力剔除,可惜这份剧本太薄,而他没看过郁舒的文字,对她没有足够了解。
空气中有无形张力,闻约开口,“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什么?”
“写作课上老师讲的,但没有说结局:一对爱人因为两岸相隔彼此分离,三十八年后,成为画家的男人已经是个耄耋老人,他举办了一个画展,许多人来观展,男人看见一位裹得非常严实的人在一幅画前站了很久,他只看得出那是位女士——而那副画是他曾经爱人的背影。他于是上前为对方讲述了他与那位爱人的故事,最后,他问,‘女士,请问我们认识吗?’,女士说‘不,先生,我第一次来这里’。老人离开了,他要去招待其他客人。”[1]
闻约讲完,突然发现室内一片安静,满桌的客人不知何时停了筷子,好奇地看向他们。
他不知不觉忘记观察四周,放大了声音,手指微蜷起,暗捏住筷管,等待着唯一听众的回应。
“你没有去问老师结局吗?”郁舒在玩筷子,蘸了醋的黑箸在白瓷碗上画下缭绕曲线。
“去问了,她说‘不知道’。”
跟乔郁舒一样的回答。
“如果你来写”,他试图让她参与到这个短暂的游戏中来,“会写什么?”
“我大概会写——人来人往,那幅画前只剩下了那位女士,她对着无人欣赏的画作摘下了遮挡,注视着它,良久,流下了眼泪。”
闻约内心一片震动,一时竟拿不动筷子。
郁舒突然笑道,“这是标准答案,我背下来了,老师的教案没变过,她估计是想逗逗你们,在我们课上,她是讲了结局的。”
闻约:……?!
乔郁舒见他垂下亮黑的睫羽啃凉了的煎饺,那硬生生强作无事发生的模样简直写满对她的怨恨,一个情感丰沛的人……等他的间隙,随便问道,“你说人的情感会不会被削弱?”
闻约请她具体讲讲。
“就是重复讲同一个故事的过程中,讲故事的人的情感会不会麻木?如果老师讲的是她的亲身经历,她不仅对我们班,也对下一个班,下一届,下下届讲,她当老师将近三十年了,现在要退休了——你说,她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还会把里面的主人公当成自己吗?”
闻约沉默,这是他不想当老师的原因之一。
把一门课翻来覆去讲几十年真的不会厌倦吗,闻约同样有这个疑问,在看到老师讲完这个故事前。
因为那天我坐第一排,看到了老师红了的眼眶。
回来的路上,郁舒良久没有说话,最后说,“不能理解。”
闻约非常理解乔郁舒不能理解,如果她能理解,他才不能理解。
短短几天,他已经开始建构对她的认识,讲求效率,目的性赤.裸,没有敷衍,也不会安慰,鼓励起人来像是在伤害,可以无缝切换自己的正事。
刻板得像人机。
他想象被她踢开的样子。
在图书馆顶阶,她突然停住,“你这么聪明,能明白这个故事吗?为什么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两个人已经见上面了,他们都知道对方是谁,却在彼此拒绝?我不理解。”
闻约被乔郁舒近乎执拗的语气惊到,上一秒的判断几乎飞沙走石不留痕迹,乔郁舒竟然问他真心。
看来她不懂爱,也不懂人事。
“因为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他们已经不是当初认识的对方了,这世界,也不是非对方莫属。”
闻约不明白话题天南海北,怎么会被对方扯到爱上,还如此残忍。
他抬头,愣住了,乔郁舒站在那里,像被他伤害了一样。
被他约了饭的蒲扬站在最后,一脸震惊。
“但凡有一个人说明身份,结局就不会如此。”她坚持道,扔下这一句走了。
意难平是属于观众的,闻约目送她时如此想道。他失去确认的勇气,她不抱再识的希望,两人既然读懂了对方,相见又有什么必要呢?
蒲扬走上前,“这么快就吵上了?”
闻约摇头,“只是观点不同”,他知道蒲扬在担心什么,“她说过桌子对面没写她的名字,不会把我赶出去的。”
“但你们看着很危险。”好友提醒他。
确实,乔郁舒有把话题长驱直入的本事,不打幌子直问到底,令人难以招架,这也是他跟乔郁舒关系危险的所在。危险是指——他跟她的聊天上天入地,横跨吃饭与爱恋,大开大合的试探适合快速地分辨彼此的喜好和三观,可也更容易在下一秒踏进难以挽回的雷区,在斜路关系苗头出现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