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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大峡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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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游早七集合,闻约提前二十分钟到了大会堂前,贾芝芝一人在车门前拿着名单让排队的同学挨个签名,他没见着乔郁舒,便在树下等候。
蒲扬拉他排队,因为一份同样的聊天截图,昨天闻约没有睡好。
始作俑者正细声说话,她找名字比本人还快,指尖划到那行,等同学签完再露齿笑笑,有人打招呼,她微微摆手,动作呈轴对称,闻约竟从她身上看到复刻的熟悉人机感。
蒲扬闷头签了,回头见闻约站回到了队尾,只得上车。
转眼排在闻约前面的又没几人了,他不时回头,步道上空无一人,她不参加秋游吗?
蒲扬给他发消息,“她在车上。”
下一条是——“旁边没人!”
眼见上次小组汇报坐在乔郁舒旁边的女生要签名,闻约一咬牙,顶着砰砰飞跳的心走到最前,强按住情绪,“你好,可以让我先签个名吗?”
林芊雨茫然地抬头,不明白此人怎么连签名都要插队,“那,你先签?”
草草画了草书的青年顶着身后两人若有所思的目光上车。
闻约循着蒲扬疯狂卖弄的眼神望去,跟他同排的另一侧靠窗位置歪着一个脑袋,发丝静伏,他赶紧一鼓作气坐下,小心翼翼转身,“那个……”
满腔勇气被身边的人一扎,漏完了。
她在睡觉。
昨晚白灯下冲突历历在目,乔郁舒闭灯后,闻约在远处心惊胆战,良久见灯未开,方有些知觉上楼。
他下决心给乔郁舒补上奖学金。
学校不发,他给她打。
真希望能在她醒来的第一时间道歉。
车轰隆隆发动,林芊雨坐在蒲扬旁边,闻约假装若无其事看风景。郁舒蒙面,对着玻璃几乎把整张脸贴上。她总是穿得非常保暖,比如今天,一件黑色高领线衣,薄薄的,被她拉上脖子,遮住眼睛以下所有,睫毛点触着玻璃,顺着车势压住,又松开,翘翘的。
大学有没有出游全凭班委组织,没有好像也没什么,大家都把心思埋住。
为什么燕安奖学金需要要申请,已经被系统证明的优秀,为何还要自荐,要本人承担风险。
为什么申请表只需要提交纸质的。
为什么要让班干部经手如此重大利益相关的事情。
为什么拿奖的不能是乔郁舒?即使她甚至比中教班的同学还要优秀?
蒲扬说,名额每个班都有,这说不上好坏,如果完全根据绩点综测争取,我们专业可能只有她一个人能拿。
可现在这个名额没落在她身上。
中教的竞争太激烈了,有些人蛰伏在中文专业,就是为了这个奖学金能跟师范生一决高下。
竞争已成红海,无人关心谁阴差阳错失了笃定的囊中之物,她们跑得太快了,烈烈风声勒紧闻约的心脏,他无所适从,听到咚咚的声音——乔郁舒完全睡熟,脖子拗成的牙酸角度让脑袋一次次磕上了硬玻璃。
闻约:……
下一秒他屏住呼吸,闭着眼的乔郁舒双手正拿住自己的脑袋,像一个弹簧慢慢把自己掰直,回正,然后砰——砸到了闻约肩上。
闻约在那一刻短暂地听不到任何声音。
车轻微颠簸着,乔郁舒毫无意识,头在他肩膀上微微晃动,手滑落膝头,像暂时静止的牛顿摆,用她的掌心,触碰他的手背。
长久的停留。
那是熟睡的人才会散发的体温,灼烈地透进肌理。
闻约头一次领略到心境震颤之至,竟似海啸毁天灭地前的静寂一秒,无话可讲。
怔然听觉回笼,班主任自过道走来停在前座,闻约听见她亲切地叫同学的后两个字,问“将来打算做什么”,俨然攀谈的姿态。
闻约警铃大作——班主任再往后走,无论是了然惊喜甚至恭喜的表情都是他无法承受的——一咬牙,他闭眼。
林芊雨和蒲扬早做好回应的打算,只见老师走到她们这一排,不知看到什么,脸上一个温温的笑,便转了身。二人自然好奇,往临座看去——
天呐!蒲扬在心里大喊,额滴个老天奶啊,怎么睡上了?!
……倒是美景。
闻约打了桩似的直直睡着,郁舒歪到了他肩上,窗外流动的秋光投进,将两人罩进黄绿的油画,映出轶丽边廓。
……
郁舒脸红扑扑地被林芊雨叫醒,过道上挤满了人,她旁边倒是没有。额头有个角冰的厉害,她拿手焐了焐,一睡醒热度就开始下降,她把冲锋衣上的帽子往上一掀,抽紧两条带子,蹒跚着踩住大巴高高的台阶下到地面。
凉风里露在外头的两头发尾飞舞,乱乱地给郁舒露在外面的口鼻蒙上一层,她还没醒透,懵懵地被林芊雨牵着,隔着层膜听她跟蒲扬讲模课的事,看见她500室的同桌站在蒲扬边上。
两个人像误入成人世界的小孩儿,听的是股票基金,郁舒头疼,把住林芊雨的手臂把脸挨上去,歪头瞥进闻约照例六神无主的模样,她是电吗,他的视线跟只猫一样猛地弹开,耳朵红红的,失措地定定望向地面。
畅聊二人组走上下到峡谷的铁梯,沉默二人组落在后面,秋游准备烧烤,闻约站在楼梯口,见地上摆着几大袋食材,贾芝芝发消息,“大家来车这边搬东西哦~”
乔郁舒上一秒明明还抓着铁梯复健,现在已经双手拎着一大袋小馒头牛肉羊肉竹签走到了面前,闻约幻视整个梯子都在摇晃,乔郁舒要跌下去了,赶紧上前,跟她挤在同一级窄窄的台阶上,左手把牢扶手,“我帮你吧。”
半低着头的郁舒猛烈晃晃脑袋,闻约迸发的勇气短暂熄灭了,然后他小小地坚持道,“真的吗?”
乔郁舒抬头,顶着糊了一脸的头发,“你快点”。
原来是眼睛被挡住了。
两人眼前突然一暗。
闻约抬头,是贾芝芝和蒋雪,她们静默地下楼梯,一晃已经到了他们身后。
两人被挡了道,也不说话,就光看着,像极了诡异姐妹。
郁舒正埋头解两根深深嵌在指腹里的超市袋把手,没抬头看一眼,闻约心里一定,站着也不让分毫。
提手开始旋转,她递给他一根,两人一起提着一个袋子,让闻约想起幼儿园的春游,老师会把两个小朋友的手用带子扎住,中间留上一截,蹦跳吵闹,都是两个人的份。
烧烤架已经摆好,是大峡谷就有漂流,可惜遇上秋天,枯水期隐隐发作,橡皮艇下水容易碰石头,租赁亭前大家都挺扫兴,是以烧烤架前围了不少人。
两个架子,四十余张嘴。
等在下头的两人问闻约和郁舒要不要走走,她们带了吃的,凑堆没意思。
四人就此成行,主题仍是模课。
模课是中小学老师成才之路的必经一环,即模拟上课,台下有没有学生是次要,台上的学生要流畅地过完一套上课的基本流程,包括但不限于课前引入、课文讲解、课堂提问、主旨升华,为了培养下一代祖国的花朵,老师最好能有婉转的语调以吸引学生,活泼有趣的内容以触动学生,扑克脸不能打动小朋友们幼小的心灵,闻约听得苹果肌幻痛,想起转中教还要准备一份模课视频更是痛苦异常,梦回初中的旁听课,平日好好的老师掐了嗓子讲话,原来是经过如此磨炼。
不知不觉郁舒已脱离了小队,闻约见她插兜踩石子过河,到河中央的一块大方石头上歇下,拿书包垫头,帽子再往下扯点要遮住眼睛,见他看她,朝他摆摆手。
四人已经出走很长时间,这峡谷很长,沿河走到现在已过了饭点,乔郁舒生物钟响了,这个点她确实该休息,何况昨晚……
谁都不能打扰她睡觉,闻约加速离开,是以那石头的奇状只在眼前溜过——那块巨石下仅聚着一小汪水,中间却横着条若有若无的线,往下是渐变的石色。
蒲扬正自嘲“我们四个中文的三个都要当老师”,林芊雨回头见乔郁舒已经躺下了,接着蒲扬的话说“她不当老师吗?”
闻约已对“老师”二字过敏,听蒲扬拉长音道“我猜的哈哈”,转而好奇地探究道,“你不知道吗?”
林芊雨说,“她……?我不知道。”
两位男生交换眼神,都有些讶异,林芊雨都不知道?她们每节课几乎都坐一起,那这还是朋友吗?
闻约正这样想,没想到蒲扬已经替他说到了贾芝芝。所谓同仇能敌忾,能更加团结,什么把别人的作业重命名成自己的,结果碰上个对分数斤斤计较的同学啦,小组作业掷色子选汇报人直接放事先做好的色子啦,班主任跟她说要重选班长她根本没在班群里提过啦……闻约没有参与,他只是想——林芊雨知道贾芝芝干得出这种事,能想到直接绕过对方交申请表,两人难道没有私交,以致乔郁舒竟然不知道贾芝芝的为人?
闻约第一次认识林芊雨,不由觉得她……也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
伴随着心底浓烈的不安。
他有预感,这是种长久的、短期内无法纾解的动荡,怪谈,变异,隐瞒,矫饰,它们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出自众人之口,就要降临了——
要降临在乔郁舒身上。
闻约开始发自内心地担心乔郁舒,他被她身边的人吓到了,他想要马上回去,回到乔郁舒身边。
怪不得她刚认识他就能一起吃饭,乔郁舒压根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
他要告诉她真相。
现在已是下午,三人徒步到此,按原速返程天肯定黑了,估计会直接集合。闻约一路不言,听蒲扬搜肠刮肚把话说到最后一句,林芊雨笑着回他,一个想法飘然而过。
三人第二次路过砚台状的大石头。
浅水滩上,有个穿救生衣的大叔正在撒网。闻约不安愈盛,水这么浅,怎么会有鱼呢?
那人见林芊雨要上那块石头,赶紧招呼,“小姑娘,马上水库要放水了,很危险的,不要过去。”
蒲扬建议道,“我们回去吧”。
闻约忍住要跳出喉咙的心跳,对那人道,“您说什么?”
“水库要放水啦!你看这河里才多少水?枯水期水库要开闸的,水很急,你们要想漂流,下次来吧!”
大叔见闻约像木住没听懂的样子,指着石头,“你们看,这水这么浅,这石头怎么会湿?水库放水,浸上它个几夜才会这样嘛。”
蒲扬第一次见闻约慌了。
青年不过表相拒人于千里外,他眼眶唰得一红——
“乔郁舒……她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