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商》白噪声

1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各个出版社参加书展的人员到了巴黎，马上就忙得脚不沾地。准备样书布置展位和主办方沟通，下飞机就开始工作，回了酒店直接倒头就睡，连倒时差都不省了。

　　上次和杨小桐住在同一家宾馆，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仔细一想，其实只经过了三个多月而已。离开戴高乐机场后陶迈就和杨小桐说过话了，在展览中心只是远远地看到过他的身影。对方也没来找他、没有联系，陶迈感谢这样的体贴。因为此刻，即使杨小桐出现了，他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如何相处，只会徒增尴尬。

　　周一，第58届巴黎国际图书博览会正式开始，之后的一连几天，会场内十分热闹。有几家之前就已经互相表示过合作意向的海外发行机构也来到会展现场，与朝花社进行直接洽谈。主要是进行版权贸易，之前也有过沟通，所以几次签约都还算顺利。其间陶迈还作为工作人员参加了几次汉语课堂，教老外说汉语。

　　没事的时候他也去逛了逛其他国家的展区。陶迈有购买国外图书版权或者翻译版权的想法，但是无奈社里压根就没有这个计划，所以他只能是随便看看，顺手买点小纪念品。

　　到了第二天的时候，他听说杨小桐的出版社已经对外输出版权二三十种了，其中一套《互动汉语》的授权费就有9万欧元，汉文社不愧是这次出版局参展团中的重点单位。

　　一直到第四天下午的时候，陶迈才在展览中心配楼的咖啡厅里再次见到杨小桐。那人正努力嚼着一个三明治，看到陶迈进来便举手向他示意。

　　“来喝咖啡吗？”杨社长含混不清地说着。

　　陶迈摇头：“帮我们总编买一杯红茶，她胃不太舒服。……你最近也挺忙的吧？”

　　“还没吃午饭。等我一下，我马上也回去。”杨小桐匆匆把三明治塞进嘴里。陶迈点头，去柜台要了热红茶，然后在门口等着他。

　　果然没过多久，杨小桐大步走出来。他只穿着长裤衬衫，打领带，不过袖子挽了起来。他们一起走回展区去。

　　杨小桐叹了口气道：“这几天忙死我了。”

　　“也收获颇丰吧？”

　　“那是当然。对了，我看见新星出版社又买了一批推理小说的版权，等明年转企结束。我准备也试试外文小说。”杨社长一副摩拳擦掌准备大展宏图的样子，“诶，你们社这几天怎么样？”

　　陶迈苦笑摇头：“我们头儿是只进不出的主儿，一提买版权这事，就说不知深浅、风险太大、没有必要……”

　　杨小桐跟着呵呵了两声，一时拿不准以自己的立场该说什么，前面眼看着又马上回到展区了，他便道：“明天下午书展就结束了，之后我带你逛逛巴黎。就这么定了，我还有合同要签，之后再见。”

　　杨社长完全没有给陶迈开口的机会就匆匆离开了，似乎是真得很急。而陶迈，望着杨小桐的背影出了会儿神，惊奇地发现沉浸于工作的杨小桐，似乎连气势也跟着增强了。

　　忙忙碌碌中五天的图书博览会顺利结束，杨社长数着一大摞的合约笑得合不拢嘴，盘算着巴黎果然是自己事业上的福地。不过人嘛总是贪心不足，杨社长忙完了自己社里这一摊事，转头就向朝花社的展台跑，生怕让陶迈溜了。

　　不过还好，人家正老实地坐在展柜边上，东西都收拾好了看样子是在等着自己呢。

　　杨小桐走到陶迈跟前，见对方一脸严肃正式，就想起在飞机上那番话来。杨社长面对各种挫折困难从来都是英勇而无畏的。他赶在陶迈开口前说：“你可别拒绝我。我在这住过两年多，我带我朋友随便走走，不是太正常了吗？过于刻意只能说明你自己心里有鬼。”

　　陶迈瞪着杨小桐半天。能说的都被对方把话都给堵了，他只能干瞪眼。

　　“至少朋友还是当得成的吧？”杨小桐问得坦率，陶迈也不由认真思考起来。

　　不能挑选共同生活的人也就算了，没道理和什么人做朋友也由不得自己选择。而且像杨小桐说的，不要过分意识到这个事情，其实逛逛街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们乘地铁到星星广场，从凯旋门沿香街游览。冬季的巴黎显得有些冷清，不过商店什么的也和国内一样换上了圣诞的装扮。杨小桐拉着陶迈往蒙田大街上拐，看着那一家家高级时装店，陶迈觉得有点窘迫。那种贵妇般高昂着头的整体气氛不太适合他，话说回来，精致高雅的感觉和杨小桐……似乎也不是特别契合。

　　不过杨社长显然是很享受这种环境，从容不迫地穿梭于各家店铺，和穿着套装的侍者们轻声交流。陶迈有些踌躇地跟在他身后，尽量保持镇定。

　　在一家店里，杨小桐为自己选了一个小皮包，然后又看中两条领带，他举着在陶迈胸前比划半天，挑了一条有银色暗花的非要陶迈打上。

　　旁边的店员小姐凑过来要帮忙，陶迈有些不知所措地瞪着杨小桐。杨社长道：“她要帮你打领带，我和她说让我来。”

　　陶迈很尴尬，而杨小桐已经亲昵地手执着领带，绕到陶迈的颈后。离得太近了，面前的人身上暖暖的温度烘着，让陶迈有觉得点晕眩。

　　杨小桐抿着唇，并没有看向对方。手指在陶迈胸前灵巧地活动，最后再帮他翻好衬衫衣领。他这才抬眼，温润的目光与陶迈相会。

　　“和你很相配。”他说。

　　“嗯……挺好看的……”陶迈耳中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有些僵硬地转向镜子。

　　镜中人面无表情。领带的花色十分低调，要说相配，倒也确实和他相配。原来，自己给人的感觉是这样的啊，陶迈想到。就像包在茧中沉睡的幼虫，他仿佛也一直被什么一直禁锢着。

　　太难看了。

　　杨小桐推开了两步，看着他问：“喜欢的话我送给你。”

　　陶迈并不想要，便摇了摇头。何况他也不想平白接受对方的礼物。杨小桐又道：“那你自己买，难得出来一趟，稍微奢侈一点也没什么的。”

　　陶迈随手翻了翻货柜上的价钱，表面上不动神色心中已经各种惊涛骇浪了。“太贵了，我买不起。”说着他小心地伸手去解杨小桐为他系上的结。

　　杨小桐有些失望，咕哝着“没有特别贵啊”，却并未继续劝说陶迈，心想难道是他不喜欢吗？

　　最后杨社长去结过账，店员脸上都洋溢着春风般温柔的微笑目送他们离开。陶迈出了店门，还不放心地问：“你没买那条领带吧？买了我也不会要的。”

　　杨社长苦笑着看看手中的口袋，心里为难，表面上当然满口应道阳奉阴违什么的绝对不能够。

　　晚上在香街一家店里吃了法式大餐，杨小桐看不出陶迈有很高兴的样子。按理说书展结束了，这一年也眼看着就要顺利收官，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呢。我没有乱花钱、没有乱说话，虽然确实偷买了领带但陶迈不可能察觉到的嘛。

　　领带三千多欧，有点小贵，但是按照他们的收入，也不算是承受不起。杨小桐有些疑惑，难道自己和陶迈的价值观真的有差那么多？

　　“你是嫌领带太贵，还是不喜欢啊？其实不喜欢的话，买别的花样的也行啊，韩旭就常说我审美不靠谱，你不用迁就我的。”

　　确实不喜欢那条领带，但也确实太贵了。陶迈这样想着，回答：“你眼光不错，但我也是真的买不起。”

　　“怎么可能？陶迈，你年收入到底有多少？”

　　陶迈低头盯了会盘子里的生蚝，实在推辞不了只好实话实说：“每月工资奖金都加上大概7000左右吧。年收入可能不到十万。”

　　杨小桐大为惊讶，让年收入十万的人，去买三万块一条的领带确实太不现实了，但是……这怎么可能？

　　“我们社总编一年能赚60多万……骗你我是小狗。你们社和我们比起来，你即使是副的，也应该只多不少才对。”汉文社虽然在这次的书展上出尽风头，但出版类型局限性毕竟很大。朝花就不一样了，各种热门的细分市场朝花几乎都有插上一脚，每年出版新书种类也远多于汉文社这边。从各种渠道都能有所斩获，效益理应更好。

　　“这个不用你操心，每个社的情况不同。你也不见得真了解。”陶迈摇头，缓了缓语气又补充，“而且我节省惯了，即使你送给我，那么贵的东西我用着也不舒服。你挑的那条真的挺好看的，这个事情就到此为止，不提了行么？”

　　杨小桐皱了皱鼻子，慢吞吞地说：“好吧。那你也别老板着个脸，我看着吃不下饭。”

　　陶迈苦笑：“知道了，影响您老的胃口啦。我是不是得唱只歌赔罪啊？”

　　“唱歌不用。”杨小桐举起酒杯，“陪我愉快地用完这餐就好。干杯。”

　　酒杯相碰的声音清澈悦耳，即使离开了餐馆有一阵子，陶迈依旧觉得那音响似乎已久回荡在耳边。才两杯红酒而已就出现幻听了，实在是没用得很。他在心中取笑自己。

　　夜晚比想象中还要更冷，杨小桐在一旁笨手笨脚地整理线织的围巾，好像不小心就会把自己勒住。刚才系领带的时候不是很灵巧吗？陶迈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着。

　　地铁里几乎没人。看起来很古老的列车车门还要人工扳动才能打开。杨小桐缩在座位上似乎觉得缓和了些，满足地呼了一口气。陶迈坐在他的对面。

　　“明天就要回去了。”杨小桐眯着眼睛轻声说。

　　要回到现实中去了。陶迈有这样的感触。

　　“你的决定仍然没有变化吗？”杨小桐继续问。

　　陶迈扭开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离开那个家的这个星期，很轻松不是么。你根本就不适合那样的生活，快点离开吧。”

　　“不是已经说过不谈这个问题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这些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吧。”

　　杨小桐直视着他的眼睛：“如果我说我不满足于和你做普通朋友呢？”

　　陶迈开始有些焦躁：“那我也已经说过了，我无法接受你的感情。”

　　“你连试都没试过！不是不能接受是不想接受吧！你宁愿维系着那种荒谬的关系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逃避！事情已经是那样了我只能面对。而且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会对自己负责的。”地铁进站了，陶迈起身走到门边，等着车停下来。

　　杨小桐有些来了脾气，走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强迫他面对自己：“负责有什么用！你准备将错就错吗？如果你趁现在不抛弃错的就永远等不到对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对的人就是你吗！”陶迈恼怒地吼道。

　　杨小桐愣住了，很快就因为羞恼而涨红了脸：“……你、你这人真是冥顽不灵！”

　　他用力将陶迈一推，自己扳开车厢的门把，怒气冲冲地跑了出去。陶迈踉跄了两步，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想要跟出去，提示铃声忽然响了，车门就那样在他眼前平稳地滑上。

　　陶迈惊愕地瞪着关闭的车门，已经在站台上的杨小桐也略带茫然地回过头来，面颊上依旧带着不太正常的绯红。

　　“呃……”

　　陶迈快步走到车门边，但车门却没有丝毫准备再次打开的意思，列车也已经慢慢再次启动了。

　　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回去！

　　“杨小桐你这个混蛋！”陶迈拍着车门玻璃在空无一人的车厢中暴走了。

　　被留在站台上的杨小桐捂着嘴，也完全手足无措。只能眼睁睁看着地铁把陶迈带往四通八达的巴黎地下世界的不知何处去……

　　***

　　……其实也没有那么恐怖啦。做反方向的车回来就好了。

　　杨社长冷静下来，赶忙连滚带爬绕到对面方向的站台去。他揉搓着渐渐冰凉下来的手，盼着陶迈能快点从下一列列车上出现。地铁站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弦乐团，拉过了最后一曲，几个表演者正在收拾乐器。杨小桐心不在焉地望着他们，等待着不知哪一趟的列车。

　　过了大概半个多钟头，才看到陶迈从另一端的地铁车厢灰头土脸的走出来。杨小桐急忙冲上去：“怎么这么慢。”

　　陶迈沮丧地捶着肩膀：“眼看着对面就是回来的方向，却怎么也绕不到那边的站台上。我看不懂提示……”

　　杨小桐放下心来，不由分说地拉起陶迈的手：“好了，赶紧回酒店去吧。很晚了。”

　　陶迈身心俱疲，回去的路上两人再也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