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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时间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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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是这座城市永不愈合的溃烂伤口,肆意流淌在冰冷、坚硬的钢铁丛林肌理之上。
它们并非温暖的光源,而是某种人工生命的脉动,带着一种虚假的、令人不安的活力,将沉沉的夜色涂抹得光怪陆离。
酸雨,便在这片虚假的辉煌中淅淅沥沥地落下,带着天然的、不加掩饰的恶意,耐心地腐蚀着它能触及的一切——锈蚀的金属、斑驳的混凝土,以及……那些在阴影里艰难求生的、微不足道的希望。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独特的、令人齿冷的腥甜,那是被雨水激活的金属氧化物、降解的有机废物,以及某种更深层、更难以言喻的时间腐朽的气息混合而成的味道。
在这片垂直的、湿滑的悬崖之上,一道身影正违背着重力的法则,无声移动。
方嘉钰像一道没有实体的幽灵,更确切地说,像是一滴即将滑落的黑色雨滴,紧贴着“时序银行”那高达数百米、光滑得连飞鸟都无法驻足的外墙。
银行大厦通体由暗色的合金玻璃构成,冰冷地反射着下方街区的混乱光影,如同一位漠然的巨人,俯瞰着脚下为时间挣扎的蝼蚁。
他身着特制的暗色潜行服,材质非布非革,表面有细微的鳞状结构,雨水落在上面,并非浸润,而是在接触的瞬间便被高效的能量场蒸发成几不可见的细微白雾,不留丝毫痕迹,只带走一丝微弱的热量。
腕间与足踝处的特制吸附装置,以近乎完美的静音模式运行着,发出一种低于人类听觉极限的、持续的低频振动,让他得以像最敏捷的壁虎般,在这冰冷的镜面上稳定而迅捷地向上游移。
每一次抬手,每一次足尖的轻点,都精准、冷静,充满了某种节律性的机械美感。
他的目标,是这座巨人头颅位置的“金库”——那里存放的并非黄金或信用点,而是构筑这座城市权力基石、衡量一切价值的终极硬通货:时间。
越是向上,空气似乎越发稀薄冰冷,防御系统的无形压力也愈发清晰。银行内部的防御,被业内人士敬畏地称为“天罗地网”。
可见的、交织成死亡迷宫的深红色能量感应线,只是最表层的警告。
更致命的,是那些无形无质、却能在百万分之一秒内将闯入者内部结构压垮、碾碎的压力场,以及随机生成、足以汽化高强度合金的微观时空湍流。
这里,是生命的禁区。
方嘉钰的瞳孔深处,一抹极淡的、仿佛来自深海或虚空的幽蓝光芒,正以某种复杂的频率流转、闪烁。这是他作为顶尖“时效师”与生俱来的天赋——【时间感洞察】。
在他的视野里,世界的流速被解构、重组。
那些致命的能量轨迹,不再是同步覆盖的死亡之网,而是变成了一段段有着细微先后顺序、如同慢放胶片般流动缓慢的“迟影像”。
那无形的压力场,其能量波动在他眼中呈现出清晰的、如潮汐涨落般的规律性涟漪。而那些随机的时空湍流,则像是平静湖面下偶尔泛起的、可以被提前预见的漩涡。
他的大脑,是一台超频运行的生物计算机,实时处理着这些被“放慢”的致命信息,规划出一条仅存在于瞬息之间的、安全的路径。
就是这里。
他身体猛地以一种超越人类解剖学极限的柔韧度向内扭曲,脊柱仿佛失去了固有的形态,三道交错扫过的红色能量射线,以毫厘之差擦着他的鼻尖、胸口和背脊掠过,带起的微弱能量涟漪,让他潜行服的表面泛起一阵更浓的白雾。
足尖在一块颜色微异、即将因承重而触发下陷警报的压力地板上轻轻一点,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巅,仅仅是借到一丝微不足道的反推力,身体便已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般翻身腾跃。
衣袂在急速运动中划破潮湿的空气,却奇迹般地未发出一丝破风声。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精准得像是在演绎一场于万丈深渊之上、编排了千万次的死亡之舞。
冷静,高效,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每一个瞬间的拿捏,都妙到毫巅,是他无数次在生死边缘锤炼出的本能。
终于,他如同一个静止的音符,悬停在了核心金库那厚重无比、闪烁着金属冷光的气密门外。
门上没有传统的锁孔,也没有密码键盘,只有一个悬浮在门体中央、不断变幻着复杂到令人目眩神迷的立体纹路的时间符文锁。那纹路的流转,蕴含着时间的密语。
方嘉钰深吸一口气,缓缓伸出右手。他的指尖,开始萦绕起微弱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色涟漪——这是他偷窃时间能力的具象化,是干涉时序的触手。
成败,在此一举。
他需要在眼前这枚时间符文完成一个完整能量循环前的0.7秒内,精准地切入其运行周期中唯一存在的、转瞬即逝的“时间断层”,并模拟出最高权限的能量波动。
精神高度集中,世界在他眼中被无限压缩、放慢,最终只剩下那枚兀自旋转、散发着微弱毫光的符文。0.5秒…0.3秒…
就是现在!
指尖携带着那抹危险的黑色涟漪,精准地刺向符文流转轨迹中那个理论上存在的“缝隙”。
然而,就在这决定性的瞬间,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蛮横地撞入了他高度集中的脑海——
病床上,妹妹方小雨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因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眉头。
以及,她纤细手腕上,那个不断闪烁着、如同生命倒计时般刺目的红色警示灯——代表着她所背负的“时间债”即将清零,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最后警告。
0.1秒的迟疑。
在他那超凡的时间感里,这微不足道的0.1秒,被拉扯得无比漫长,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指尖那稳定而纯粹的黑色涟漪,因这瞬间的心神动荡,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被任何精密仪器探测到的、细微的紊乱。
“嗤——”
一声轻响,打破了金库外走廊极致的寂静。
时间符文锁的光芒骤然熄灭,厚重的气密门沿着看不见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了内部被无数悬浮的“时光胶囊”散发的柔和光芒照亮的空间。
任务,成功了。
但方嘉钰的眉心紧蹙,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字。那慢了的0.3秒,打破了他完美无瑕、引以为傲的职业记录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感掠过心头,却没有时间深究,他身形一闪,没入金库内部。
无数承载着他人生命时光的胶囊在他身边缓缓悬浮,散发着诱人而冰冷的光芒。
他目标明确,取走其中一枚预先锁定好的胶囊,动作迅速,没有半分留恋,转身便融入了来时的阴影与无尽的雨幕,仿佛从未出现过。
……
与此同时,在“时序银行”下方数千米,被雨幕和霓虹光影笼罩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辆线条流畅至极、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的悬浮车,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车内,是与外部世界潮湿、冰冷、混乱截然相反的另一个宇宙。
温度恒定在人体最舒适的范围,空气里漂浮着某种稀有香料清冽而悠长的气息,吸入口鼻,能让人心神宁静。
内部装饰极尽奢华却毫不张扬,柔软的材质包裹着每一寸空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噪音。
顾一,这座城市时间领域的无冕之王之一,正慵懒地陷在中央一张宽大的、似乎是某种古老生物皮革制成的座椅里。
他姿态闲适,修长而指骨分明的手指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外观古朴、甚至有些磨损的机械怀表。
奇异的是,那怀表的指针,正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逆时针转动。
他的面前,一道巨大的、几乎透明的光屏,正清晰地投射出方才“时序银行”金库外部以及内部的实时监控画面——每一个惊险万分的规避动作,每一次精准到微秒的时机把握,以及……最后那因为一丝遥远牵挂而产生的、0.1秒的、几乎不存在的破绽。
光屏散发出的冷调光芒,映照在他轮廓分明、堪称完美的脸上,勾勒出一种非人的、古希腊雕塑般精致却又带着神祇般淡漠的线条。
他深邃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那个暗色的身影完成盗窃。
直至画面彻底空无一物,他性感的唇角,才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清晰的弧度。
那笑容,复杂难明。不是嘲讽猎物的愚蠢,不是对于挑衅的愤怒,更不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那是一种……仿佛在无边荒漠中独行太久太久,终于看到了唯一期盼的绿洲;仿佛在寂静深夜里等待了无数轮回,终于听到了注定归人的脚步声——一种近乎叹息的、满足而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指尖停止了怀表的把玩,轻轻叩击着座椅光滑的扶手,发出规律而低沉的轻响,奇异地与车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节奏融合在一起,仿佛在演奏一曲无人能懂的乐章。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静谧的车厢内响起,不高,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感:
“找到你了。”
短暂的停顿,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车体,穿透了雨幕,牢牢锁定了那个早已消失的方向。唇瓣微动,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