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月》涤尘子

1、第一维

　　我深爱的女孩不是人。

　　我没有名字，组织给我的代号是七，意味着我的实力在组织里排在第七位。但我不喜欢这称号，让我有傀儡的感觉。于是我私底下给自己起名为七月。
　　我从小生长在组织里。组织对外名义上是个研究所，实际上却从事肮脏行业。小时候组织从人贩子手上把我买下来，至今已经二十七年。组织授予我大阿尔卡那的职位，审判者。
　　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跌落到另一个地狱。

　　接到组织召集的命令时，我也不过和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推开门。反正要给我的，无非就是那些马上要丧失生命的人的名单。
　　这世界上，还会有什么好事呢？
　　在推开门的一刹那，我把刚才这句话推翻了。
　　难道组织的技术已经进步到如此神话的地步？这是多么美丽的女孩！活生生的、灵动的、能吸引所有生物目光的女孩！
　　长年与冰冷机械打交道的我，目光一瞬间被她吸引过去，再无法自拔。
　　“七，这是组织新研制的机器人。程序设计就交给你了。”

　　她的代号是九。
　　性格？
　　按我给她设定的程序，她是一个高傲的女祭司，从来不苟言笑，对组织绝对忠诚，冷漠间取人性命。
　　但在我的面前，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可爱小女生，面对我那些跟机械一样温度的笑话时，会温善又脸红地微笑。
　　没错，她爱我，根据程序设定来说。

　　这就是我心爱的女孩。从见面那一刻起她就夺走了我的灵魂。
　　她不是人。

　　“七，你会后悔的。让她拥有感情只会让她痛苦。”
　　十三是这么跟我说的。他是组织里跟我最要好的朋友，实力和排名的差距并不足以阻拦他对我的了解。后来他死在大阿尔卡那的死神手下，理由是他不够忠诚。
　　当然，自始至终，我并不那么认为。

　　当时我没有听他的劝告。
　　要我忍受我所爱的人用眼角瞟我，在我面前毫无表情地离开？笑话。
　　我不过是个一辈子在破铜烂铁中滚打的没出息的男人，爱上一个机器人在常理之外，却又在我的情理之中。既然她的感情掌握在我手里，我为什么要痛苦地忍耐？
　　后来我们成为组织里一对有名的情侣。
　　上级知道后，并不责怪，只微笑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对我来说，有种鼓励的温暖。
　　大阿尔卡那级的同伴多是行为乖僻之人，对我的所作所为也不作评价，他们的世界里向来只有自己而已。
　　而在较下级的人眼里，九是个真正的人类，他们不可能得知内情。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九好奇地看着我。
　　究竟是怎样的技术，才能让一个机器人的眼睛清澈得像琥珀一样，几乎要把我吸进水晶体里。
　　“九音。”我对她笑，“今天起，你的名字叫九音。”
　　那时候她的程序还没启动，只是略略地，又侧了侧头。

　　后来我叫她九音时，她总是微笑着应，看不出是喜欢还是讨厌。
　　我拉着她的手上街，我与她住同一座房子。
　　我们不能结婚，因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都没有身份。
　　我们只形式地举行了一个婚礼。在同伴的祝贺声中，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看着我眼睛里的自己。
　　“女祭司和审判者，一个不错的组合。”
　　婚礼上，上级也来了。他还是惯例淡淡地微笑，语气温和舒张，像组织里的每一个人一样。

　　我喜欢她，仿佛用尽我储蓄了27年的气力。喜欢她的笑颜，喜欢她的声音，喜欢她的言辞，甚至喜欢她杀人时的毫不留情。
　　但我又常常苦恼。一个人如果得到了，是不是就总会渴望更多。
　　原来我不过是个只喜欢面对机械零件的木头男人，对别人的调侃不发一语。
　　现在，我总是用她是否爱我这个问题来纠缠自己。
　　她的感情是我设定的，她的笑容弧度是我赋予的。听到我说喜欢时她会羞涩地低头，早餐喜欢吃煎蛋更甚于白煮蛋，入睡之前一定要给我一个吻，告诉我，她爱我。
　　这些，都只不过出于我的一段编程语言。
　　我把她变成了我的傀儡。
　　如果她的程序不是由我设定的，我或许在她心里一丝地位都没有。

　　“没事找事，反而弄得自己不开心。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告诉你啊，你结婚时老子可是给你封了888的大红包，你可得把这分量的幸福享受够了！”
　　十三总是毫不留情地泼我冷水，但他也总有办法令我开心。
　　他告诉我，我不必去想审判者和女祭司，不必去想人类和机器人，不必去想那充满幻想的奶白色婚房，为什么要建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而来参加婚礼的同伴，为什么都遮掩住模样。
　　我们是七月和九音，一对情侣。
　　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实。

　　后来十三死了，而我得知他死讯是两天后。
　　死神笑着向我伸出右手中指。而直到这个时候，我依然不知道这个手拿大镰刀的怪家伙长的是怎样的脸。
　　我看到十三尸体的时候，才第一次看清他的脸。年轻，而没有朝气，因为长年在夜里生活，面色苍白得像美丽的吸血鬼一样，剔透得仿佛能看见他那些纷杂的情感。
　　我不应该哭泣的，我与他只不过是同一个组织的同伴而已。即使每天他都来我家蹭饭，但我们从未谋面。
　　但从此以后，再没有人给我的胡思乱想泼冷水，再没有人语言恶毒却真诚，再没有人与我一同执行任务后，偷偷地做一个丑陋简单的坟茔。
　　“七，这是什么？”九音伸出手指，划过我的脸，手指冰冷得没有人类的气息。
　　我看向她的食指，泪水淡化了她手上的血污。她今天定是出去执行任务了，挥舞她那漂亮的小短刀在某个人生命上划一个十字伤口。
　　我忽然觉得无比的难过。
　　我伸出双手，紧紧地搂住她，想要把她嵌进我的身体里去：“我们逃吧，九音。带着十三的骨灰，逃离这里，去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最好还有一片蔚蓝的海洋。我们可以在那里继续建一座奶白色的房子，然后种你喜欢的水仙花。”
　　“不！七！不可以！”九音在我怀里不安分地扭动，声音激烈得有些尖利，“我们对组织宣誓过忠诚的！”
　　“去他妈的忠诚！我不能再让你干这种肮脏的事情！”
　　我放开她，转过身去，准备收拾行李。

　　我听到我的背后，有子弹上膛的声音。

　　我回过头很久了，与九音面对面地对峙。
　　我手里还拎着行李袋，里面空空如也，正等我们往里填充东西。
　　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九音紧咬下唇，手不住地颤抖。这不像她。
　　若是平时杀人，她只会面无表情地食指轻轻一扣，前尘往事，全部了断。
　　现在她的表情，像是在哭泣，像每一个人类极度悲伤时候的狰狞。她的手在猛烈地晃动，手指抽搐，甚至握不紧枪柄。
　　她没有泪水。
　　她不可能有泪水的，她不是人类。
　　尽管她有人类的感情，但她不是人类。
　　我爱她，她爱我，这些感情，都是我的。而她只不过是一个忠诚地接受思想注入的傀儡娃娃。

　　——“让她拥有感情，只会让她痛苦。”

　　我脑海里突然出现十三说的话。

　　呵，原来如此。
　　对组织的忠诚与对我的不舍，在她的程序里激烈地纠缠，就像右肩的恶魔，和左肩的天使。
　　是我让她如此痛苦。
　　如果我当初没有给她感情，什么都不会发生。她继续冷酷地杀人，而我继续对着一个冰冷的女祭司，祭以偷偷的思念。
　　两个程序的持续冲突只会毁了她的机能。
　　我拉过她的手，替她扣下了扳机。

　　一声巨响后，我感觉我脸上流过温热的液体，还有短暂的□□被烧焦的味道，丝毫，不觉得疼痛。
　　仰面倒下时我看到一片朦胧。
　　十三坐在云端上，盘起腿，笑得眉眼尽开。
　　他说我是笨蛋。
　　我是笨蛋。
　　对不起。
　　——可是我要对谁说对不起？
　　我爱你。

　　可是，我要对谁说……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