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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难耐意趣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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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绝望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小风压住胸口翻涌不绝的血气,伸手把衾被拉高,鼻间一热,他不动声色地拭去。
衾被下少年的嘴角缓缓扯出一抹苦笑。
他解开亵衣,按住完全平坦的胸口。
今年的他,十五岁了。
晚膳未用,侍女端着清淡的羹汤小菜进来时,少年似乎已经陷入沉酣睡眠。气息悠长,有节奏地一吸一吐。
自然不会有人看见,那盖在底下的指节是被捏出了怎样不祥的苍白,背后汗意出了又出,像是永无止尽一样。
小风昏睡到半夜,神识依旧警惕,身侧一沉,他立马醒转,不过眼睛依旧阖着,保持着沉睡的模样。被面被人掀开来,一个修长柔韧的身躯贴过来,他背后发寒,手指紧紧掐入掌心。
那身体的主人似乎并未察觉异样,右手胳臂揽过来,搭在他腰间,指尖落在肚脐附近,轻柔地摩挲着。左手微微使力,探入他的脖颈下,顺着光裸的手臂一路探下去,捉住他的手掌,十指交错紧紧扣住。
小风紧闭着眼不敢动作,身体僵硬着忍耐想要脱身的挣扎。
然而这并没有完。
肩头一痛,颈间有发丝摩挲而过,温热稠湿的液体渗出来,少年抖动了一下,克制不住地轻哼一声。
身后的人似乎十分满意他的反应,舌端在自己咬出的伤口上轻轻舔舐,不断打着旋,似是抚慰又似是挑逗。
嘴边溢出含混的呓语:“小风,小风……”
少年倏然瞪大了眼睛,终于忍无可忍地一耸肩,从那怀抱里钻了出来。
“醒了?”
喟叹一般的低微男声,带着诱人沦陷的魔力般在一旁响起。小风侧卧着,挣开来后就不敢再动。
他是打从心底惧怕这个男人。
缙华。
“还在生我的气?……嗯?”
话尾挑起,犹带着三分肯定,小风不用回头看,也能想象出那薄凉的唇边一抹雾气般的微笑。
“我知道,小风还在怪我。这回杀去周大学士的确是我太过轻率,但是他竟敢冒犯皇储圣颜,就算谋逆之事经查不实,他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小风说:“大学士没有。是我主动抱他的。”
一年前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懂得什么。
那个温润秀雅的男子,手持书卷微笑立于桃花树下,风过滑落,他一身束整官服衣袂翻飞,躬身行了个礼。
“殿下。”
一瞬间的怔然,不过是少年天真懵懂的倾慕之心。小风脑海中温和男子的轮廓已淡如天边虚浮的云痕,却犹记得初得闻他获死罪的茫然失措,心尖针扎一样的痛。
他想象不出他会……死。
诛杀九族,以谋逆之罪,正午腰斩于闹市街口。
而年轻俊秀的丞相大人押着自己,从旁边酒楼上探出身去,刽子手的大刀闪出一片银色的亮眼光华,他不及闭眼,热血已然飞溅而起,化作满天腥然血雨。绝望的凄惨叫声响彻永国都城安苍。
他的手按在小风腰间,用着与平日无二的闲散从容语调附耳道:“睁着眼看。”
“你以后还会杀很多人。——这,就是背叛皇室的下场。小风,你得学着去狠下心肠。”
当时的他似懂非懂,满心凄惶,只想闭上眼睛堵上耳朵,而他那时似乎无法自如控制身体,就那么眼睁睁地看完了一幕惨剧。
那一幕对少年的刺激太大,太过恐惧的他寻了个机会从宫内逃脱出来,惶惶如丧家之犬间凑巧遇上了凝暮宫的人,于是这一待就是一年。
终究被找了回来。
“殿下。”男人突然变换了称呼,“微臣做错了事,您责备微臣是应当的。但是微臣此次接您回宫,是因为睿王殿下重病不治,您已满十四岁,应当担起治国大任了。”
“不是有你吗?”
“微臣惶恐。”
“没什么好惶恐的。”小风漫不经心道,喉间一股腥甜,他一皱眉生生咽了下去,“这永国的天下,统统送与爱卿。你可满意?”
他知道男人沉默是因为察觉到不对劲,如捕猎者对猎物出乎意料的行为不露声色的查探。
小风想,那是自然,任你如何查探,也无法猜对事实真相。
因为他不再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那个单纯无知,将一腔真心平白摊开的少年,永远地死去了。死在很多年后身旁男人无情的微笑杀戮里,死在屈辱挣扎低头求饶也无法摆脱的持续几年的噩梦里,死在他一个月前睁开眼的一刹那,或者更早前,死在那个温和男子向前仆倒血流激射纷纷而落的明媚午时。
“小风,你变了。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男人温热的气息又凑近,扑在少年苍白如玉的颈间,“……是不是有人与你说了些什么?”
小风冷笑,厌恶地一挥手,推开了他。
“没有。”他说,“我不会回去。除非我死。”
男人掀开衾被,坐起来慢条斯理地披上长袍,灵活的指节轻巧地将长带在腰间系了个结扣。他眼带沉思,半晌后那冠绝天下的容貌上轻浅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容。
“你一定会回去的。”
永国地域偏南,四季和暖。这一年冬日,居然寒风料峭得很。老皇帝薨毙已然两年,永国皇族子息单薄,他拢共才一子两女。一子就是当今传闻卧病不起的睿王,两女一个封了和安公主,一个封了羽仁公主,和安公主远嫁苗疆,羽仁公主常年念斋寄住国寺。
老皇帝也不知如何想的,临死一口鲜血喷出,执意将皇位传于唯一的皇孙,而不是儿子睿王,睿王倒也没有任何异议,安分地尊自家儿子为王。但是永国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是十四才可亲政,老皇帝薨时皇孙不过虚岁十二,故而这几年间大小事务真正经手的还是睿王以及一干朝廷干要。
这其中为首的,就是老皇帝格外青睐的当今丞相。抛去君臣关系外,皇孙殿下自幼的文武夫子俱是他,自然比起旁人来更多一分亲昵。
这一年冬天,都城安苍的皇宫宫门旁挤满了布衣的民众。马蹄声众而不乱,在青石板上缓踏而来,庄重恢弘的朱门被守门护卫用力推开,刀剑俨整的侍从跨坐在骏马上,分成两路从大批武士开辟的道上行过。众人伸长了脖子向路中央看过去,在中间最大的一辆车上,他们俊美无俦风采倾世的年轻丞相执着少年皇帝的手,寒风凛冽,他的墨蓝长袍猎猎而动,向无数道目光微笑致意。
而终于在年前称帝亲政的少年皇帝,他瘦弱的肩膀在那一袭明黄色的耀眼皇服下显得那样坚韧,眉间凝重,苍白的脸色透明到像是随时要在寒风中消失一样。
“——看,这是你的天下。”
“——看,这些人,他们是你主宰并庇佑的子民。他们依赖你的福泽而生,乐你所喜,痛你所伤,利你所得,负你所失,荣耀你所赐,惶惶你所斥。”
“——风儿,记住你今天看到的。这才是你为君之始。”
少年有一瞬侧过头仰望着他。
那孱弱无力的躯体里仿佛迸发出一种可撼天动地的气势,茶色瞳孔捉摸不定,深沉难解。仿佛天地在他眼里,不过是悲悯地俯瞰。
他很快转回头,对兴奋好奇的群众昂首一笑。
史官不疾不徐地策马跟在一旁,文士瘦长的手握笔而动,如实将鲜活史实记下,纵然传给后人的,不过是泛黄卷页上寥寥的墨色。
——寰历一百六十六年,永国睿王辞世,皇储永风虚岁十五亲政,诏告天下,是为永国第八任帝,帝号啓。次年春大赦天下。
熏香缭绕的祠堂里,明黄袍服的少年直直的跪在地上。
袅袅的烟气从容升起,黄色的画卷在那青烟背后,面目朦胧不清的,正是永国历来仙去的至尊皇室。
那些经过宫廷画匠巧手描摹的眼睛,隔着悠久年岁,洞察而怜悯地看着沉默着挺直脊背的少年。
既身为皇族,享尽极致尊荣的同时,生而背负的,原本就比他人要沉重一些。
“……这个天下。不只是永国,朕会将这个天下,紧紧拿捏。”
少年一字一顿吐出这句话。
他捏紧了拳,稚嫩的脸上一派势在必得的决然。
修长身影一闪而过,墨蓝色的长袍没入丛林。月色如水,一地霜白。冷风冰寒刮过,枯枝上一点霜降落在那清远眉发上。
他伸手拈去,摇摇头笑叹一声,自言自语道:“真不像话。”
“公子。”
不知何时,身边无声无息跟了道黑影。
他丝毫也不惊讶,懒懒将手拢入袖中,又向林深处走了几步,才闲适道:“有消息没?”
“皇孙殿下出宫之后,除去遇到凝暮宫一行,并没有其他了不得的人物。一个月前,公子猜测凝暮宫会派人暗杀寂国将士,结果并未成行,据可靠情报,这件事是皇孙殿下提出反对的。此外,破坏夺‘离’之事,似乎也是他的主意。”
“从一个月前,各种事就有些扰乱计划。”他淡声道,然后微微一笑,皎皎如玉的劲长指节弯曲,向那弯月斜斜点去,“一个月。看来,这一个月前,发生了一件事。”
黑影低头等着他指明。
而他侍奉数十年的心思聪明到无坚不摧的公子只是慢慢压下声去:“……一件,我们都不清楚,却颇重要的事。”
风声呼啸。沉沉乌云向那一弯细月不紧不慢压下来。
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