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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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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铁从南城开到宁城,花了两个小时。
时嘉年觉得很快,又觉得很慢。踏出冷气十足的车厢,滚滚热浪扑面而来,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大概是临海的原因,这座城市带的空气的湿度很大,一年四季,只有秋天是干爽的,而这里的秋天,最长也就大半个月,最快也要下个月才能体会到舒适的秋季。
时嘉年不喜欢这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适应这里的气候。
他跟着申媛转学到这座城市生活时,正是令人厌烦的回南天。都是南方城市,宁城的回南天最为难受。室内的每一寸地方都挂着水珠,满屋的家具被褥以及干净的衣服,全都沾着水汽。
时嘉年觉得他要长腮,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不过,后来也活下去了。
因为他发现,最难捱的不是回南天,而是他跟申媛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的低气压。
回南天消失了,他们的生活还在继续。
踏在这片陌生又熟悉的土地上,仿佛就进入那片低气压。在热烈的阳光下走了几分钟,额头、鼻梁、脖颈、背脊冒了一层薄汗,空气中看不见的水汽,就像死去的过往,黏糊糊扒在他身上。
他却一点也觉得热。
钻进出租车时,还被空调冷得打了一个激灵。
机械地望着窗外的街景,脑袋空空,震动的手机将思绪拉回。
岑开宇掐着时间问他到了吗。
时嘉年盯着屏幕上的两条信息看了很久,记忆朦朦胧胧,好像上一次见岑开宇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回过神才发现,他们两个小时前,才见了面。
屏幕上的消息化作岑开宇的声音,在脑中回荡。
“我等你。”
“时嘉年,你到了吗?”
手指慢慢收拢,只摸到坚硬的手机外壳。莫名的情绪从骨髓泛滥,惹得鼻尖发酸。
他突然……好想……好想岑开宇。
却只回“到了”两个字。
旁的不多说。
这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了申媛为什么一直惦记着死去的父亲。
主治医生好不容易见到患者申媛的家属,语气不悦。
“她现在是卵巢癌中期,伴有双相情感障碍,情绪不稳求生欲望低,你们做家属的应当多抽时间陪她,劝她接受治疗。”
“别告诉我,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你妈妈的病情,据我所知,你是你妈妈唯一的亲人……”
他当时只扫了眼病历,是卵巢方面的,他们都因为共同亲人的忌日陷入情绪的黑洞,那时的他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精力深究那些。
申媛一天天把“死”挂在嘴边,中气十足的怨念听起来能活得很久的样子。而他,只是外壳完整,内里没有几分活气。
从尚濮存嘴里听到申媛的消息,他半信半疑。亦或者听多了“死”字,在听到申媛时日不多时,他淡然中带着迷茫和隐隐揪心。
卵巢癌中期,尚有很大的希望。但尚濮存也没故意夸张,申媛自己不想治,发展到晚期也是分分钟的事。
他像被训的孩子,一言不发,直到医生无奈叹气摆手。
时嘉年见过某种节日仪式,祈福的人要踩在刀刃爬到顶端,脚踩红透的炭火,上刀山下火海之后,脚底毫无损伤。
赵星抓着他的手,激动道出跟他一样的惊呼孙宜然冲他们翻了一眼,“大惊小怪,人家用了技巧才没有受伤。”
眼前,医院长长的走廊霎时间铺满刀山火海,时嘉年小心翼翼往前走。他不是祈福的人,是走向地狱的人。
因为他肩上还压着千斤巨石。
怎么看都是上天惩罚人才有的样子。
走到申媛面前,他收起一路来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干巴巴喊了声“妈”。
疾病让人改了面目。
56岁的申媛,那头特地保养的乌发没了光泽,失去丈夫后逐渐苦相的脸又苍老几分,唯有眼睛闪烁点精神气,说出的话没有半分温度。
“你来了。”
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
像是在等他来,又不高兴他来。
“你都知道了吧,我的病……你长大了,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我很快就能跟你爸见面。”
干涸的嘴唇拉紧上扬,笑得难看诡异,欣赏刚剪的指甲,没再多看一眼亲生儿子。
怪不得她不去南城过中秋节。
“您在报复我。”时嘉年的语气很轻,好像说给自己听的。
申媛冷笑一声,眼神冷下,“你赚够了五百万,就自以为能解脱,而我永远失去你爸,这些年,到底是谁报复谁。”
时嘉年垂头站在那里,指甲掐进肉里,心脏也被掐碎了。早就熟悉溺水的感觉,可恨的是在窒息感包裹下,他还能正常呼吸。
“时嘉年,我还没死,你不用提前哭丧着脸给我看。”申媛缓缓扭头,冷漠打量她的儿子,“其实,你也早就希望我死了吧,这样就解脱了……都解脱了。”
越是熟悉的人越是擅长搓肺管子。
已经尽量平缓地呼吸,身体还是忍不住颤抖,时嘉年抬头,眼眸如深潭,每说一个字都牵扯到痛觉神经。
“您就这幅样子去见我爸,他会开心吗,他会想见您吗。”
瞬间,申媛发疯一般,枕头、椅子、仪器……所见之物都拿起来砸,砸向地面砸到墙上墙去时嘉年身上。
还有恶狠狠的咒骂——
“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就是个恶魔!索命鬼!你不配提起你爸!”
“要了你爸的命还不算,早就想我死了对不对!”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了你!”
……
蜂拥而至的医生和护士冲上前,七手八脚控制住申媛。时嘉年站在原地,置身事外般。
有血珠子从额角滑下,晕开在泛白的瓷砖上。
待申媛冷静下来,又开始懊悔自责,两行泪挂在脸颊,满脸悲戚。
“小年,妈太痛苦了,太累了,但我又没脸去见你爸。”
打开医院送来的餐盒,拆开筷子的包装,放进申媛的手里。
时嘉年叹了口气,“先吃饭吧。”
这些年,他跟申媛的关系就是这样,时好时坏。16岁前的母慈子孝的画面,就像上辈子的事。
怪他疏忽,没有往心理疾病那方面想。
夜深了,申媛睡了,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微松懈,时嘉年忽感四肢发软,全身冒冷汗,才反应过来,一整天没有吃东西。
身体软绵绵地倒在走廊上,双眼发黑,没有一点痛疼的感觉,也没有一丝杂念。
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天光大白。
这间病房只有一张病床,很安静,岑开宇正趴睡在床边。
“我是死了吗。”
不然怎么会觉得安心平静。
不然怎么会在这个时间见到岑开宇。
岑开宇猛然睁开眼睛,看到时嘉年的脸庞才松了一口气,眉眼间的担忧不减。
摸摸额头,又摸摸脸颊。
时嘉年贪恋掌心的温度,偏了偏头主动挨上去。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岑开宇的手掌也眷恋他的脸,极致温柔地摩挲。
时嘉年看清了他眼底的疲态,还有冒头的胡渣,缓了缓神。
“我没死呀……你怎么在这里?”
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那层薄脸皮,带着警告意味,“以后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
“我昨晚给你打电话,是护士接的,她说你昏倒了,我连夜开车过来。”
“时嘉年,你怎么一副很失望的样子,不想见到我?”
岑开宇揉揉他的脸,摸到骨头,开始心疼。
好不容易养的一点肉,才几个小时没见就没了。
时嘉年别过脸,避开他的动作。
“火锅城怎么办?”
岑开宇做出伤心的表情。
“我连夜看过来,你居然先关心火锅城。”
看到时嘉年的脸垮下,他又忍不住伸手去捏。
“有孙宜然他们呢,现在火锅城可不是我一个人的。”
“但你是火锅城的老板,现在要赶装修进度,还有开店的事……”给时嘉年说激动了,坐了起来,“我现在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现在没事了,所以可以再晕倒一次?”
“昨晚只是个意外!”
岑开宇收起笑容,变得严肃。
“时嘉年,火锅城和你,我能分得清哪个比较重要!”
时嘉年坚持:“没必要在我身上耽误时间,火锅城关乎到你能不能回家,对我来说,那更重要!”
才几个小时呀,岑开宇的心情就像过山车,一会儿提上去一会儿掉下来,现在恨不得扒开时嘉年的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岑开宇沉了沉,捏着他的后脖,把他往前拉,两张脸隔着一指宽的距离,千言万语在喉间滚动,不知道先从哪一个字开始说,眼前的人才能打消顾虑。
两人静默期间,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扑洒在唇边。
岑开宇视线下移,落在微张的唇上。
实在不行,他就把人亲晕,亲迷糊了,再慢慢解释。
时嘉年的脖子微不可查地僵了瞬。
岑开宇停止靠近。
算了,一会儿又把人吓跑了。
“时嘉年,我真是败给你了。”
一声轻叹,勾起时嘉年心底最深处的情绪。在最深处的角落,一个纸团慢慢张开,展示出皱巴巴的委屈,鼻尖发酸,苦涩的眼泪夺眶而出。
哭了那么多次,这一次,终于有人把他揽进有温度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