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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不可求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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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将军府,而是去了相府。我不敢出现在正门,因为左相顾颐随时都可能回府。
那天夜晚,在相府的侧门外,我立了很久,直到晚风把我全身吹的冰凉,直到酒醉后的头脑变得清醒。
手臂上的伤也开始隐隐作痛。我这才知道,有些伤,就算好了,还是会痛的。
侍从问我:“要不要敲门。”
我摇头,说:“孤再站一会。”
我和顾长东,一如手臂上这道伤,只要自己忘了,那便会淡出所有人的脑海。可是,如何能忘?
这道箭伤,就算不疼了,还是会有一道伤痕横亘在手臂上,时时昭示着它的存在。
又站了一会,侍从再一次问我,可要去敲门。
我道:“去吧。”
侍从闻言便小跑过去敲门,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没由来一阵慌乱。在他跑近门边的那一刻,我忽然出声制止他:“站住!”
他茫然不解,我道:“不必敲了,改道回将军府。”
那时候,那句话也算是一种决心吧。可也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身后的门扉吱呀一声打开了。
跟着有人问一句:“既然来了,又为何要走?”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说话的人是顾长东。我没有转身,背对着他犹豫的问道:“你一直都在门后么?”
“自江城传出捷报以来,长东就一直在这里等候殿下。”
顾长东的声音很低,却沉稳有力,让人不由自主的去相信。
左右见是这种情况,早已走避散开。
顾长东于是走近我:“殿下可要看那画像?”
我当然想,一直都在想。
我还记得那晚,月在东天斜斜挂着,亮晶晶的。顾长东的眼,也是那样亮晶晶的。我跟在他身后一路穿堂走至中庭,夜色里只依稀看见廊下一排四间厢房,灯火早都灭了。
心忽然跳的很快,让我有一种转身逃走的冲动。也许是夜太静了,所以我的心跳声似乎被顾长东听见,他停下脚步,回头对我一笑。
见他笑,我心里微微有些懊恼,只道自己心情被他看破。于是便狠狠一皱眉,瞪了顾长东一眼,他见我如此,便收了笑,可眼睛却弯的更厉害了。
顾长东的书房,灯还亮着,只是里面没有人。从黑暗里走近有灯光的房间,多少有些不自在,我转头打量他的书房,临窗摆一张檀木书桌,上面搁着笔墨,窗台上一个暗沉的铜铸香炉。
书桌旁有一架屏风,越过屏风,有一个很大的紫檀木书架,上面放了一些零散的书,或是一些木雕瓷瓶。
我知道,但凡这种世家公子,书房都爱布置的精巧雅致。所以于这样一个贵公子而言,顾长东的书房是过于朴素了些。
看过一回,我才把视线转回了雕银的烛台,烛火跳动一下,顾长东拿着一幅画卷从里间走了出来。
在桌上铺开那幅画,我依稀发现画中景物不是御花园的草木,似乎是别处我从没见过的庭园。再仔细看时,画中我穿着一身正红的长袍,分明又是我在宫里的妆扮。可我发上插戴的金步摇,却被换成了大朵大朵的珠花。
我道:“和孤所想的不一样。”
顾长东俯身看那画,问:“哪里不一样?”
声音就在我耳边,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我却并不排斥。
我指着画中的人道:“你看,孤从来不爱珍珠,你却画了这么多珠花。再看画后园子,孤可不知宫里竟还有这种地方。”
顾长东没有正面答我,而是道:“在宫里画的那几幅,总是因事耽搁,没有画完。所以,长东只有凭着记忆里公主殿下的模样去重画,画到最后,便成了这样。”
我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可见你观察的却并不细致。”
顾长东这时忽而伸出一指,指向画中背景,道:“这画里的地方,是祖父早年购置的一处院子,供长东将来娶妻结婚之用。”
顾长东说完,我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再看那画时,只觉得画中人那身红色的长袍红的有些耀眼,竟比案前雕银雁台上红烛滴落的珠泪还要红,就像是新妇身上的霞披。而画中人头上的珠花,也忽然不再可恶了。
我低着头道:“真的么?”
顾长东认真道:“殿下觉得呢?”
我不语,竟已相信他所言。口中却说:“真的假的孤看不出,只知道画的并不好看。”
他在我耳边低语道:“画不好看,是因为长东从来不敢细的看殿下天颜。”
我早已意乱情迷,却咬紧牙关问:“你还要怎么细看?”
顾长东闻言似乎突然醒悟自己说错了话,期期道:“长东想看看殿下手臂上的伤。”
自我班师回朝起,从未有人问起我所受之伤,连我亲弟李谦也不例外。没曾想第一个问我伤势的人竟是顾长东,我心头一暖,嘴上却道:“不过一点小伤,居然闹得尽人皆知。在右手手臂上,你想看就看吧。”
顾长东得了我的暗示,胆子也大了些,拿手臂把我圈进怀里,在我耳边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走吧,总是你送我,也让我送你一回。”
那夜,我留在相府。我觉得灯光碍眼,顾长东执意要亮着,我也记得,他用手指细细的抚摸我手臂上的伤口,反反复复问我,可还会疼。
一夜的诉不尽的温柔缱绻,如真似幻,无从分辨真假。而我的心竟被这些虚无飘渺的情情爱爱填的满满当当,溢出水来。
也许就是因为太美,太好,太虚无的真实着。所以当一切被真相颠覆时,心才会那样痛,那样凉。
我还记得次日,天还未亮,顾长东引我去相府侧门。
那天早上,我抱着那幅画像,跟在顾长东身后,心里满满都是幸福感。可是忽然他顿住了脚步,我刚想开口问,顺着他的目光,却看见了左相顾颐。
我记得那天,他祖孙相对,顾长东脸色惨白,顾相脸上则写满了震惊。
我们就那样站了很久,最终,左相喊我一声:“殿下!”
声音中没有礼让,有的只是愤怒和质问。
我犹豫了一下,道:“顾相,孤日后自会给你一个说法。”
顾相听完我的话,全身颤抖。
我以为他会忍不住失声痛骂,却不想,到后来,他竟扑通一声跪下,在青石板上重重的磕头,求我高抬贵手,放过他顾家。
我一怔,顾长东却惶恐地跪对顾颐,无措地说:“孙儿不孝,请祖父成全。”
思量再三,我在临走前只扔下一句:“顾相,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自己好好考虑。孤不会逼迫顾家。”
说完那句,我转身离去。
努力把腰挺得笔直,希望背影在人眼里,不至于太狼狈。然而一颗心却像踩进了飘渺云端,茫然不知所措。
而清晨的寒风更把仅有一点暖意吹散,所有的幸福和温柔,都被抽空,取而代之的是焦虑,疑惑,和不安。
那之后顾长东一直没有向李谦提起迎娶我的事,那时候我,隐隐觉得我和顾长东之间,似乎并不是好事多磨,而是不可求,不能得。
再后来,真相大白的那天,我失笑一声,祭奠这一场无疾而终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