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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坐看云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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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上京,望着巍峨皇城,觉得恍如隔世。
我对身边的顾长东说,后会无期。
一路我饱受顾长东冷眼。
而他堂弟的奚落嘲讽,更让我片刻不得宁静。
终于到了上京,我当然期望后会无期,顾长东扔给我一袋银钱,对我说,上京可不比衢州人情淳朴,后会无期莫要言之过早。
银钱砸在身上,微有些疼,然而却激起一种肆虐的快意之感,我从容对着着所有人讥诮的神情,弯腰捡起了那包钱,对顾长东道,我以为公子不想再见我,没想到公子竟是个长情的人,那我日后自然是要觍颜叨扰的。
我看见顾长东脸色变了,他扔钱给我,无非为了激起我心头的廉耻,好叫我知羞,以后不再去找他。
他越是这样,我便越不肯如他的意。
顾长东,你既这么爱光鲜,我就偏要做你此生最触目惊心的败笔。好歹你记得住我,即使,是憎恶。
我住在了城中的客栈,每日暗自在城中探访。
我有一剂药,无色无嗅。毒性不会立时发作,却会附在骨上吸走血气,血气越薄时,人便会无法呼吸,悄无声息的死去。
我要找一个人,帮我把要下到李谦饮食里,而且要万无一失。
愿意为我做,又有能力做到的,只有一个人。
而我连日来,正在寻找的,正是此人。
思索时,店小二敲门说已打了水上楼,送与我梳洗。
我给他开了门,道过谢。
思索被打断,我忍不住伸手去拨盆里的水,水中倒影,在波纹里一圈一圈的漾着,从清楚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楚。恍惚中记起诗词里写江南水边多丽人,心知这大抵便是指柳珍儿这样的女子。
她真美,我忍不住感叹,我当时怎么会下的去手,割破这么美丽的一张脸。
忍不住伸手去摸那道伤疤,指头却不经意触到了耳垂上那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那对耳坠,在窗户透进的日光下显得格外的耀眼,就像是心头取下的一滴鲜血,凝在金丝上,欲落不落,这是一对很美的耳环,我早前却未留心。
倒影里,耳坠微微一荡,我的心也跟着一荡。
只如初见。
我取下它们,用盒子装好,附上一封书信,请人将它们为我送至相府。
这么美丽的耳环,总该值得顾长东为我做点事,我也便不用亲自出去跑腿,专心等消息便好。
秋季则是在我的等待中度过的,转眼便到了冬至。这日家家户户都张罗着过节,茶楼也没有请班子做戏。
我迎着寒风踱回了客栈,店小二告知我有人来找过我,留下了一封书信。
我展开了信,映着残剩的天光看,一行熟悉且清秀的字,冰冰冷冷。信上没有多余的敷衍,只有一个地址。
辗转找了许久,才在郊外一个小村落找到王太医。
他的屋子很好认,因为院子里搭满了晾着药材的藤架和竹编漏盘,远远传来药香。
有许多村民过访,我立在门口数丈之外等候,效法前人三顾茅庐,程门立雪。
直到乡民都陆续回家,我才去敲开了王太医的门。
他早已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了,身形虽有些佝偻,精神却依旧矍铄。见到我,他微微笑着道,姑娘面生的很,在我门口站了许久,是所为何来?
我也笑了,说,有事相求。
王太医呵呵的笑,一面让我进屋,一面说,老夫这里,向来不拘那么多礼节。
我知道他意在说我在寒风外等候,当中必有所图。
我也不着急解释,只道,我这点深浅,不过讨阿翁笑一笑。
王太医给我倒了一碗茶,对我道,老夫除了这一身医术,不知还有什么能让人入得眼的。
我见此,知道再藏头露尾,必定令人生厌,索性豁开了道,阿翁,我乃将军府的旧人,公主殿下于我有旧恩,我此来是为报公主当年之恩。
王太医收了笑容,我的心同时也开始擂起鼓来。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王太医终于开口道,殿下走了许久,你若想报恩,也只好给已故之人多供奉些香火了,看开些罢。
我只道他依旧不肯信我。便说,我知道阿翁不肯信我,只是当年事发之时,殿下曾留过话,要我等为她报仇雪恨,还说,王大人是她唯一能信得过的亲人。
我不知道王太医不会信我,毕竟今时今日,我没有任何可以向他证明我诚意的证据,就连我在他屋外吹一日冷风的诚意,也毁坏殆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太医涩声道,你走吧,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你来过。
他亲自送了失魂落魄的我出门去,行至门口,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和马蹄声,闻声望去,只见两三人正牵着马提着灯往这边走。
走的近了,灯火也明亮起来,这才看清来人,他头束玉冠,身穿锦袍,同所有贵族公子一样,时时不忘骄矜的含笑,几乎使人看不破他本来的面目。
那人走至门前,把手中缰绳交给身后的人,远远道,昨日冬至,宫中赐了宴,不敢不去。今日府里来访的人也多,一直抽不开身,这才耽误了给王大人送节。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是投向我这边的。
而他的目光里,带着三分意外,三分玩味,和三分深不可测的阴狠。
我偏过头,假作没看见他,从侧边让路走过。
直觉告诉我,他这种人气量有限,是个难缠的角色,大事未成,我还不想惹上这种麻烦。所以回到客栈,我第一件事便是收拾东西退房,找了另一家荒僻的店家投栈。
我料定夜里赶路会不太平,所以挑了明灯大路走,却不想还是遇了劫。我惧人伤我性命,并未呼救。一路上,竟连劫匪也觉得不可思议。
蒙眼的黑布被人解开,我勉强迎着光睁眼。
看清面前的人时,忽然觉得自己料事如神。
我扯起一个冷笑,不无讽刺地道:“陈公子,别来无恙。不知此番找我,所为何事?”
陈尚之,也即顾长东的堂弟顾长宁,闻言冷笑一声,却不说话,神态与之前在王太医门前相较,大为不同。
也许上京中人皆如此,在人前,总有千般风度,只在人后露出真面目。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红飞翠绮,灯火璀璨,心中已有几分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昔年我尚在京中之时,因巧遇顾长东,连带对陈家巷也有所了解。虽然是京里有名的烟花之所,却也别具一格,不肯落了下乘。流连此间的人,皆不用真名,而都假姓【陈】,说起来都是物以类聚,蛇鼠一窝。
陈家巷里的姑娘,无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些‘姑娘’其中不乏清倌人,更有看对眼后,不顾礼仪廉耻,倒贴陪睡的。然而,就是这样伤风败俗的事,却往往被传为佳话,直叫人发笑。
顾长东和他堂弟便是陈家巷的出众人物,化名适之与尚之。
我知道,面前陈尚之所以要半路挟持,大抵是因为当日在衢州我无心敷衍他,使他见辱,因而一心要报复我。
我本无心生变,然而事已至此,心中总有一个声音作怪:若是我露了怯,岂非正称了他的心?
我李贞又怎可对一个宵小之辈服软?
见陈尚之神情里流露出蔑视和快意,我竟在不觉间动了意气,非要争一个短长出来,便微微一笑,桀骜问:“这里莫非就是人们常说的陈家巷?”
果然,话一出口,陈尚之微微变了脸色。
向随从投去冷冷一瞥,对方慌张解释:“公子,一路上都给蒙了黑纱,不可能看见路的,这——这一定有别的缘故。”
陈尚之冷哼一声,转而对我道:“没想到一个村姑也知道上京的事,多半是我堂兄说给你听过,你记下来学舌的吧?”
我见赢了他一句,无心再纠缠其他是非,随口道:“是也好,不是也罢。陈公子请我来,总不会就是叙旧这么简单的,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陈尚之冷下脸,也不接我的话,而是转头对身边一个白面长髯,书生模样的人道:“吞音先生,你看这个换沉碧姑娘如何,长相可不止好了一二分。”
说着,陈尚之拿手捏住我的下颚,拨开我左面头发,笑了一声,道:“只有一样不好的,就是这道疤,令人观之作呕。”
被叫做吞音先生的白面书生察言观色一番,知道顾长宁是有心羞辱于我,便顺着话道:“这般模样,别说换我家花魁娘子,便是粗使,也怕吓着人。不过她脾气倒是极有意思,老夫觉得,无妨留她下来,看看有没有赏识她性格的知音。”
闻言,陈尚之抚掌笑道:“吞音先生看人看事,就是别有见地。也对,也许就是有人喜欢药叉呢,哈哈——”
我明白陈尚之有心辱我,明知激怒他吃亏的会是自己,却还是不肯低这一头,我转而对那个叫做吞音先生的人道:“我自问容止有亏,不敢多见于人前,然而承蒙先生嘉赏,也觉得要投桃报李,若是先生不弃,我有信心在三日之内,让先生门前车马络绎。”
吞音先生闻言双目一亮,却不动声色的接话道:“此话当真?”
我含笑点头:“自然是真。”
吞音先生显然心动,待我态度可谓前倨后恭,命人专门为我准备了一间绣房。
我随人离开时看了一眼陈尚之,他的眼里写满轻蔑和愤怒,还有一些,我不确定的,迷茫和不甘?
我苦笑。
当日公子羡料定我此去凶险,给我一个锦囊,嘱我山穷水尽之时拆开,言说锦囊内有妙计,倒是必能为我解难。
那个锦囊尚在我包袱里,我从未想过会有用上它的一天,可如今的情形,拆开锦囊只怕势在必行。并非服输,只因我始终也没办法做到像那些卑贱的欢场女子一样,不顾廉耻的倚门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