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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他从来不觉得父亲在衰老。

      即使他的身体没有以往的健壮,双目不再有神,甚至左脚因为战争的关系不良於行,在乌瑞奇心中父亲的形象却一直是年幼时带他打棒球的高大男人。在他快要长比父亲高,肩膀比父亲宽阔时,他仍然没有改变这种想法。但今天,乌瑞奇确实地感觉到他的父亲已经不再年轻。

      父亲坐在客厅中央的单人沙发上,深枣色的红木拐杖斜斜搭在沙发的扶手上,双目凝视着落地玻璃窗外的雪地。今天阳光明媚,照得雪地一片银白。昨晚他的弟弟基恩堆的雪人还在寒风中颤颤地站着,那个胡萝卜鼻子淘气地歪到一边,两颗扭扣眼一上一下显得滑稽极了。母亲和基恩在上午出门,基恩是教堂的圣诗班成员,他们先去教堂准备礼拜。而乌瑞奇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并且穿得正式一点,所以决定比母亲他们迟点出门。母亲在临出门前对他说希望能把父亲带来,她知道他也在不安。

      「爸。」乌瑞奇轻唤了一声,「我现在去教堂,跟我一起来吧。」

      父亲稍稍移动了身体,「除了在战争,我不喜欢祈祷。事实上,经历了战争後,我更觉得祈祷是纯粹浪费时间。」鸟瑞奇走到父亲的旁边,将自已的手覆上父亲的手,「我想,有时我们祈祷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

      从家到教堂的路不长,大约只需十五分钟。父亲穿着他最喜爱的那件纯黑色长风衣,风范依旧。乌瑞奇则穿着深灰色的外套,载着黑色的贝雷帽,颇有父亲当年的英姿。望着儿子的侧脸,父亲不禁想起很多人都曾经说过,哈珀家的三个儿子,最像他科特尔·哈珀的是乌瑞奇。路上他们说的话题不多,大多是围绕着欧洲的局势,关於希特拉,关於墨索里尼,关於…战争。有些人似乎天生与战争绝缘,有些则不。哈珀家是典型的後者,乌瑞奇的曾祖父是内战时期的一名少校,甚至还获颁了一枚荣誉勋章。现今那枚勋章在哈珀家的胡桃木装饰柜里,连同科特尔在一战时拿到的两枚紫心勋章,安静地躺着。

      路上的积雪不算太厚,但天空突然飘起了小片的雪花,贴到脸上冰冰凉凉的。乌瑞奇看着父亲撑着红木拐杖走路的样子,忽地觉得心中不是滋味。很快教堂在纷扬的雪花中出现,显得尤其的庄严和神圣。正门被关上,看来礼拜已经开始了。乌瑞奇敲了敲门,修女带着笑容替他打开了门,并笑着说,他们来得还不算迟。

      乌瑞奇替父亲拨去衣服上的雪花,然後他们坐到最後一排的长椅上。彼得神父正在朗诵启示录:「…第六位天使把碗倒在伯拉大河上,河水就乾了,给那从日出之地所来的众王预备道路。我又看见三个污秽的灵,好像青蛙,从龙口,兽口,并假先知的口中出来。他们本是鬼魔的灵,施行奇事,出去到普天下众王那里,叫他们在上帝全能者的大日聚集争战。……」

      神父的声音在教堂回荡,悠悠的直上於穹顶,然後渐渐消散於壁画前。今天礼拜的主题是哈米吉多顿,於新约圣经的启示录中所述世界末日之时善恶对决的最终战场。引伸而述,等同是毁灭世界的灾难,世界末日的代名词。今天来参与礼拜的人比以往的多,或许很多人都是这样,在遇到邪恶之前,尚未懂得找寻上帝。乌瑞奇摘下贝雷帽,并将其放在大腿上。其实他无法专心在神父的讲道,但仅仅是坐在这间教堂内,他已经感觉到舒服和平静。

      读经的环节完结,神父便带领祈祷,乌瑞奇双手交叉,闭上眼睛,他觉得今天的祈祷或许是他人生中最诚恳的一次祈祷,不过当然在往後的日子里,他会有更多这样的祈祷。无论如何,乌瑞奇希望上帝不要忽略他这个临时的祈祷者,他真的真的非常诚心祈求上帝会保佑他的哥哥诺伯特。诺伯特是一名海军,1940年开始服役。

      两年前的夏天,一场另类的战争在哈珀家响起了号角。乌瑞奇仍然记得那天下着滂沱大雨,整个镇就像被倒了一大盆水,雨声淅沥不绝。基恩在楼上的房间练钢琴,叮叮咚咚的琴音,配着雨声意外地合衬。乌瑞奇正在和诺伯特在大厅玩着国际象棋,黄木制的棋子久经日子而显得古朴圆润,乌瑞奇的国王危在旦夕,他的主教又在数步之遥。母亲在厨房忙碌着,她刚收到麦克恩太太特意送来的食谱,正在兴奋地研究着。所有东西看来都是那麽的平静,看着这种情景,有谁会认为在仅仅隔了一个太平洋,彼岸的人民正在备受煎熬和折磨。

      有人在敲着门,母亲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去打开了门。「甜心,外面的雨真大,快点进来。」科特尔的表情没有因为妻子的甜言蜜语而高兴,反而在这盛暑三月他的脸上却如结霜覆雪,严峻而冷酷。基恩从楼上跑下来,站在楼梯中央,「爸爸——」他收住了嘴,因为他看见父亲的脸色相当不好,就像他在地理课上刚学的火山将喷发的前一刻。母亲关上了门,径自回了厨房,她知道有些事件她应该留给那两个人处理。

      「诺伯特。」科特尔的声音就像一条紧绷的弦,「我需要一个解释。」话毕,他将刚才握在手里的信件,上面盖有美国海军人事局的邮戳,重重地丢到棋盘上,乌瑞奇看到他的国王倒下後转了几圈。诺伯特的表情显示他早就预计到这样的情况,他终究要面对。他拿起了信封,站了起来,「父亲,我获推荐到美国海军学院。下个星期到马里兰州安那波利斯报到。」

      科特尔大概估计到是怎麽一会事,但当听到亲自从诺伯特口中说出来後,他还是怒不可竭。他左手扶住沙发,右手举起了拐杖指着诺伯特,他以前从来都不会做这种动作,但乌瑞奇知道,这次他真的很生气。「你刚刚从大学毕业,成绩优异,有很美好和安全的将来,为什麽?…因为你想要我生气?想要我和你母亲日夜忧心?」诺伯特的眼中没有恐惧,他直视着父亲的眼眸,「爸,想想当初你为什麽参军,然後你就会明白了。」科特尔沉默了,「…正因为我知道并且体会到战争的残酷,我才不会想我的儿子再付出代价去体会。」

      「爸,我想要保护我的家人,我的国家,所有我爱的人。我知道战争很残酷,但我已经准备好了。」

      科特尔摇头,「不,你没有准备好了。而且,那只是欧洲的战争,和我们无关。你赶快跟他们联系说你不会去,美国不会介入那群欧洲佬的战争。」诺伯特没有失去希望,他笑着说,「美国无法独善其身;就像一战——美国终有一天,或许是一年後丶两年後,因为一些人为或自然因素加入战争,这是无法避免的。」

      在诺伯特小时候,科特尔就害怕他会像个小女孩般柔弱。诺伯特长得很像依莲娜,微卷的金发,高耸的鼻子,唯有那碧绿的眼眸则是遗传自科特尔。他就像个洋娃娃般,走在街上总有女孩走过来惊呼好漂亮的女孩,这实在令科特尔很不高兴。但幸运地,诺伯特长大後的性格和科特尔倒是如出一辙,坚强自立,倔强固执。所以,科特尔实在无法对这个儿子真正的生气起来。在诺伯特临出发到圣地牙哥前,乌瑞奇和基恩都紧紧地握抱他们的大哥,母亲则哭得像个少女,这也难怪,在这种情况下她很难不去想起当初送科特尔离开的情景。

      「嘿,别变了个同性恋回来。」乌瑞奇开玩笑道,他想说很多东西:保存性命,别少条胳膊缺条腿的,但他说不出口。基恩在诺伯特的怀中哭得泣不成声,他在开始时想像二哥似的潇潇,强忍眼泪,但毕竟只是个七岁的小男孩,最後还是一头撞进诺伯特怀中。诺伯特抱起基恩,拍着他的背部,「放心,你哥我对大胸脯比较有兴趣。」话毕,两人大笑起来。

      母亲走进家,看着科特尔的背影,他撑着拐杖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显得孤伶伶的。「亲爱的,你不出来送他吗?」科特尔叹了口气,「我不想给他太多压力……」她走前了一步,彷佛希望给予丈夫力量,「科特尔,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她立即转身出去,希望能给儿子最後一个吻。巴士快要开动,诺伯特已经踏上了半个台阶,母亲跑来并亲吻了他额头,「儿子,我爱你。」「我也爱你,妈妈。」

      母亲泪眼朦胧地望送巴士的远去,基恩努力地挥着手,直至巴士成为一个黑点继而消失。母亲一下子抱住乌瑞奇,痛哭失声。乌瑞奇知道母亲已经再无法承受送亲人上战场的痛苦。科特尔站在家中的玻璃窗前,同样在注视着巴士的离去,在它快将消失时,他将手放上玻璃窗,嗫嚅着同一句话:上帝,请保佑他平安归来。

      诺伯特时常会寄信回来,而朗读他的信件渐渐成为了哈珀家最隆重的事。诺伯特因成绩优异,加上他以学士学位进入学院,因此能提早进入实习士官阶段。1940年开始,他就在约克镇号航空母舰服役,参加了一个叫「舰队问题21」的演习,此演习证明了美国军方和诺伯特有着同样的想法,战争不会只在欧洲。他们必须开始着手准备有可能发生在太平洋地区的未来战争。然後,诺伯特便在约克镇号一直巡游於美国西海岸和夏威夷海域。直到德国的U型潜艇在大西洋海域大量地攻击英国船只,使大西洋局势骤然紧张後,该地区即需要美国海军增强其力量。因此,作为对美国大西洋舰队的增强,海军从太平洋舰队调动了数量可观的舰只,其中包括了约克镇号。自此以後,诺伯特寄信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最後一封信,是说他在夏威夷认识到一名叫莉贝卡的护士。那封信在1941年12月8日到达哈珀家,近乎是跟珍珠港事件在国内广泛报导同一时间,母亲当场晕了过去,父亲整个上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但乌瑞奇留意到一件事,那就是报导中似乎没有提到航空母舰的伤亡,只有主力战舰例如亚利桑纳号战舰丶奥克拉荷马号战舰等的伤亡。最後,他们在一篇详细报导中得知珍珠港被日军偷袭时,美国太平洋舰队的3艘航空母舰都正好调开,当中就包括了约克镇号。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但紧随而来是更多的担心,因为诺伯特两年前所说的一一成真,美国果然避不开这场战争。

      今天是珍珠港事件後第一个礼拜天,乌瑞奇想来教堂为他的哥哥作一次正式的祈祷。圣诗班的歌唱在祈祷後进行,他们今天要唱的是“I Will Sing Of Thy Mercies”,稚嫩清脆的嗓音宛如天籁,乌瑞奇看着认真的基恩,心中默想:上帝你一定要听见,那是我九岁的弟弟最真诚的愿望,他不要是要你宽恕他自己,而是他的大哥,让他能够平安回家。礼拜结束後,乌瑞奇被人拍了下肩膀,他回头还没看清楚是谁,便被大力地拥抱了一下。

      「诺厄!」乌瑞奇看清了来人後,不禁大喜地唤了对方的名字。

      「嘿,兄弟。」诺厄再抱了下乌瑞奇,「世界真小,是不?」两人是中学时的挚友,三年前诺厄因为某些原因回去了故乡,两人就失去了联系。谈了一阵子,便发现他们实在有太多的话题要说。乌瑞奇跟母亲说了他需要和位老朋友聚聚旧,并和父亲和基恩说了声再见,他们就走去以往经常光顾的那间咖啡店。

      到店里後,乌瑞奇和诺厄找了个角落位置的二人座,并点了两杯蓝山咖啡。呷了口咖啡,乌瑞奇觉得有很多东西想问诺厄,现在突然看见他,倒是什麽都说不出来。诺厄先开口,「三年前我离开这里,回去了奥地利。」

      「你知道的,我自从十岁和母亲搬来美国,就一直没有回过奥地利。原先是因为我母亲收个一些非常坏的消息,她希望我回奥地利把外祖父和外祖母接过来。」

      「希特拉?」乌瑞奇觉得这是唯一的可能。

      诺厄做了个正确的手势,「是的,当希特拉以可耻的德奥同盟为名,占领了奥地利後,众多反犹政策陆续推行,我妈很担心她在奥地利的亲人,所以决定让我回去带他们到美国。」

      乌瑞奇很疑惑,「但你当时才刚刚成年…」

      诺厄笑着说,「不只是我独自一人,如果这样的话你如今也不会看见我。我和我的继父,一个美国军官一同前去的。很幸运地,一切顺利。接着我们一家搬去了纽约州。」突然,他的脸色悲愤起来,「但我知道像我这样幸运的犹太人是绝对少数,更多更多的犹太人将会陷入纳粹党的毒手,承受迫害和折磨。」

      「嗯…为什麽你会回来爱达荷州?」

      「因为我妈,她说她真的很想念这里的太阳和草原。刚好我今年大学毕业,所以我们决定搬回来了。」诺厄用小匙搅动着杯中的咖啡,「但我不会在这里待很长的时间。」

      乌瑞奇问,「你要去哪里?」

      「华盛顿州。我想加入美军。」

      一阵沉默漫延,乌瑞奇不能用仅是意外来形容,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他的脑海很快闪过他的哥哥诺伯特丶珍珠港丶约克镇号…在他的血液中,从出生後就有着一些东西存在,但他从未直视过。因为很多不同的因素,他选择遗忘,但他从来都不能否认那种东西的存在。良久,乌瑞奇问他什麽时候,诺厄说圣诞过後,他希望和家人过暂时最後一个圣诞节。

      回家後乌瑞奇躺在床上,在晚餐时有股冲动说他想要参军,但每当想到父母的反应,乌瑞奇只能选择默默吃着杂菜。转了个身,乌瑞奇看着书桌上诺伯特在他十八岁时送的一个模型,是一只航海母舰。他从小就对海洋充满兴趣,蔚蓝又深不可测的大海总让人敬畏又着迷。他总是很敬佩诺伯特,因为诺伯特永远都能遵从心中所想,无论是小时候加入足球队还是参军,他都像只小乌般自由。或许这就是他和父亲相似的地方,乌瑞奇想,不是什麽坚强自立,而是那份对自由的渴求。

      有些东西在他的血液中开始沸腾。

      披上一件外套,乌瑞奇打开了房间向厨房走去,果然母亲的背影依然在厨房忙碌着。「妈。」乌瑞奇打了声招呼,母亲回过头来,灿烂地回应道,「嗨乌瑞奇,我可以帮你什麽吗?」乌瑞奇坐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只是聊聊天。你还记得诺厄吗?诺厄·韦士曼?」

      「哦当然,那个犹太男孩是吧,棕色头发和……蓝眼睛?」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但他不是高中毕业後就搬走了吗?」

      乌瑞奇把玩着水果盘上的苹果,「他搬回来了,今天我在教堂遇到他,然後我们去了咖啡店聊天。」

      「我记得他是个好男孩,每次来我们家都很有礼貌。」母亲在擦拭着厨具,细致让人以为她是不是有洁癖,不过她当然没有,她只不过对家中的事物特别上心。「我还记得有一次,他打碎了我们家的一个花瓶,你倒先哭起来。」乌瑞奇将苹果放回原位,有点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妈,我那时很小。」

      母亲转过身来,明亮的眼睛看着乌瑞奇,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知道吗?在母亲的心中,你永远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像这样。」母亲用手指比划了一下,高度大概到她的腰间。「…即使你已经大学毕业了,我仍然觉得你会需要我。」乌瑞奇站起来,给了母亲一个拥抱,「我的确需要你,但…我……」

      「什麽?」

      「没什麽。只是…今晚,你看起来非常美丽。」乌瑞奇咬了下嘴唇。「别拿你老妈来开玩笑。」她笑着说,然後转身继续她的工作,乌瑞奇继续他的漫无边际的聊天。

      「…诺厄准备加入美军。」

      母亲停止她的工作,眼睛盯着前方壁橱的柜门,「真的?…但不算很意外,他是个犹太人,对抗希特拉,非常正常。」

      乌瑞奇站了起来,彷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妈,如果我说——我想——」

      「参军?」

      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乌瑞奇现在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是。」这个字简直就像他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害怕。或许她早就知道了,在自已走下楼梯的一刻丶在吃晚饭的时候丶在诺伯特离开的时候丶在他出生的时候,她早就知道乌瑞奇会向她说,他是一名士兵。「乌瑞奇,你真的很像他。」

      乌瑞奇想问是谁,但他保持了沉默。

      「他也像你一样,一天晚上突然走来厨房跟我聊天,然後,告诉我他获推荐到海军学院,还会参加海军。他还说,希望我会明白他的选择,以及我能够和你的父亲一起支持他。」她的声音开始带了颤抖,「我很不舍。但如果这是诺伯特的理想,我怎麽能够在他鼓起勇气告诉我以後,再打击他呢?」

      「妈…」乌瑞奇看着母亲用手背拭去落下的眼泪,他不安地说。
      「儿子,如果你真的想去,就去吧。母亲的职责不是扼杀你的理想,而是在你作出选择後,报以微笑,以及在你跌倒後扶你起来。」

      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在她年轻的时候,依莲娜这个名字在多少森瓦利男孩的心中缭绕,但她选择了一位木讷而英俊的军人,并甘愿送他上战场。诺伯特离开後,她老是说:「我想,成为英雄的妻子已经够让人羡慕的。不想相信我竟然还是英雄的母亲。」当然,那是有代价,她渡过了多少个独守空房丶担惊受怕的日子,但真爱让她无所畏惧。战争让这个女人更坚强,也让她成为这个家的真正支柱。她像一块泥胶,将整个家庭紧紧地连结在一起,当你哭泣失意,桌上的牛奶和鼓励字条总会突然出现;当你愤怒痛苦,她的微笑能让你彷佛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勇气;当你高兴,她的眼泪总会比你的眼泪更快的奔腾而出,宣告着那在她心里再盛不下的骄傲。

      圣诞老人和他的驯鹿丶姜饼人丶糖果和礼物…整个森瓦利都洋溢着安祥的喜乐气氛,被白雪盖得一片银色的屋顶,映着黄色灯火的微微摇曳,这里看上去就像童话一样美好,彷佛圣诞颂还会在耳边徘徊着。但很残忍的,这里是1941年的美国,一个刚被战争魔爪捉及的国家。珍珠港的血唤醒了美国人,他们不会再是置身事外的。不过,在圣诞节还是让人暂时忘怀战争的硝烟,沉醉在还有彩带和星星的和平美梦中。在上个星期六,哈珀一家到了冷杉农场,选了一棵无论是高度还是叶形都非常适合的杉树。或许临近了佳节,科特尔的笑容更多了,在冷杉农场他一直保持着兴致勃勃的样子。乌瑞奇看着左右犹疑的母亲,忍不住说下一棵就是完美的树,父亲听後大笑点头,基恩则是四处蹦蹦跳展示他这种小男孩无尽的精力。乌瑞奇不算费力地将树锯下後突然想起,以前的圣诞树都是他哥哥诺伯特负责锯断的,原来慢慢地,他成为了锯树的那个人。

      回家後,主力装饰圣诞树的只有两人,明显地他们的父母对要准备的圣诞食谱更有兴趣。基恩小心翼翼地将彩带挂上叶枝间,他喜爱这份工作,特别当大家看着漂亮的圣诞树时使他异常有满足感。乌瑞奇在准备着电力的小黄蜡烛,温暖的黄光能照得满室安祥。正当基恩掂着脚尖挂着红色彩带的最後一截时,一阵门铃声使他慌张得失去平衡落在一堆的星星和彩球中。「是谁?」厨房里的母亲问道。「我去开门。」乌瑞奇放下黄灯蜡烛,走去大门,从猫眼看了一会儿,惊喜地打开了门。

      看着混乱落在自己脑门上的红色彩带,基恩郁闷地呼了一口气,彩带悠悠被吹起。他想,又得重新来过了。

      「兄弟,圣诞快乐。」门外的诺厄穿着深棕色的长风衣,他撑着的长柄伞面上有着零零碎碎的雪花。「圣诞快乐。」乌瑞奇回应道,迅速请了他的好朋友进门。母亲从厨房走出,看到诺厄就像看到希特拉来到她家,「哦,诺厄,欢迎。但你不是犹太人吗?」诺厄摸不着头脑,「是,我是。为什麽这样问?」在旁边的父亲喷了一口烟圈,放下烟斗,「她意思是,犹太人从来不过圣诞节,这是我们一直都知道的。」诺厄问答,「因为我母亲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我想,信奉什麽宗教不能完全取决於民族血统。」

      「嗯,有道理。」父亲点头以示同意。寒喧了几句後,乌瑞奇将诺厄拉到客厅,基恩则正在努力整理不堪入目的彩带,当他看到诺厄,「都是因为你!它们快变成夏洛蒂女士的卷发了,我敢说里面能住上一堆精灵!」母亲听到後,从厨房大喊,「基恩!别这样说你的钢琴老师!」

      诺厄抱歉地坐到地板上,开始帮基恩整理起彩带,虽然他不太清楚发生了什麽事。「或许我应该先说…抱歉?」他尝试地说,基恩说,「都是因为你那讨厌的门铃声。」诺厄看了乌瑞奇,对方只是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笑容。几分钟後,等基恩再去继续他的彩带装饰时,乌瑞奇才想起,诺厄进门至今都没有说他来是干什麽的,问口一问,原来诺厄正替他的母亲准备圣诞节的装饰,希望来找乌瑞奇并给他一些意见,毕竟他是第一年负责这个。「虽然她是个基督徒,我得承认我还是颇受犹太教的影响,所以,我真是一窍不通。」

      乌瑞奇简略地给他介绍了一些圣诞饰物,例如制花环时必备的一品红和冬青枝,还有圣诞树上各种装饰的意思,譬如是树顶的星星表示基督的荣光,金色彩带表示荣耀,银色或白色彩带表示圣洁等等。说到後来,乌瑞奇看自家的装饰也差不多完成了,便决定索性和诺厄一起去买东西,因为看来诺厄仍然是一头雾水。「给我五分钟,我需要换件衣服。」乌瑞奇咚咚上楼梯的声音渐渐远去,基恩在调校着圣诞灯,他想好像有些不妥,但当全部打开後,明亮璀璨地闪烁的灯消去了他所有疑问。「那真的非常美丽。」诺厄的真心称赞让基恩非常满意,他跳上沙发,盘腿坐在诺厄旁边,「嘿,你知道吗,听说在在槲寄生下亲吻的情侣,会厮守到永远。」

      「真的?…那麽,你有想和她在槲寄生下亲吻的对象吗?」

      基恩的脸庞瞬间红了大半,「不!当然没有!」很快,他离开了沙发,临上楼梯前转身对着诺厄说,「但我认为你有!」基恩刚好和下楼的乌瑞奇相遇,他像只小兔子似的跑去他的房间。乌瑞奇看着弟弟,再看看诺厄,「……发生了什麽?」诺厄笑着说,「没什麽,你弟弟真是很有趣。」
      乌瑞奇虽然感觉奇怪,但没有再追问下去,「那麽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大道上,偶尔有数片雪花落到肩上,再化作一滩水渗入了布料。但实际现在的雪并不大,倒是雪花大得惊人,漫天飞舞时,远看去就像一片片晶莹剔透的镂空玻璃片。久别了四年的时间,诺厄的变化不算大,仍然是那副有礼的样子。乌瑞奇这时才开始打量挚友的变化,如果硬要说变了什麽,大概就是那双眼睛。说起来有点虚无飘渺,诺厄的眼睛就像林兹的多瑙河一样漂亮,虽然乌瑞奇从来没有到过奥地利,但他知道诺厄的故乡林兹是多瑙河会流经的地区。那是一次音乐鉴赏课,老师正在播《蓝色多瑙河》,乌瑞奇看着书上复杂的音乐赏析全然失去了兴趣,然後诺厄转过头来跟他聊天。就在那一天,配着曼妙的圆舞曲音乐,诺厄的眸子泛着润感的碧蓝色,乌瑞奇便认定了多瑙河就如诺厄的眼睛,蓝得如此美丽。但现在的诺厄,不是说他的眼睛不再是蓝色,而像被打磨後的宝石,沉淀成了成熟的靛蓝色。

      他们穿过了两条大道,来到「杜威太太」,这是一间手工专门店,在圣诞节和其它节日前的生意会特别好,因为杜威太太的手工实在是细致又灵巧。哈珀家每年圣诞节的装饰花圈都会来光顾杜威太太,乌瑞奇觉得她的手工是普通商店比不上的,同样的冬青丶一品红和槲寄生,她总能制作得特别的美妙。看来今天店内也是人头涌涌的,挤满了来光顾的客人,诺厄和乌瑞奇好不容易才走到花圈的附近。乌瑞奇替诺厄选了三款花圈,然後再买了圣诞树的装饰,最後便是礼物的礼纸和一些杂碎东西。

      「那棵槲寄生真的…非常大。」第一次来社威太太的诺厄对墙上的大槲寄生感到惊奇,他忽然想起乌瑞奇的弟弟基恩说:「…听说在在槲寄生下亲吻的情侣,会厮守到永远。」永远?怎麽样的永远?诺厄只觉得有点无稽。「那是杜威太太的标志,很好认的。」乌瑞奇转过头来解释。忽然,一个女人的高跟鞋可能被地板上的杂物拌倒,失去平衡,双手不自然想四处乱抓,诺厄一时没站稳被推得直直向前倒去,顿时店内一片混乱。正在栏台里织毛衣的杜威太太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年青人张牙舞爪,哦天哪,她想着。诺厄倒下的时候把乌瑞奇也一并推倒了,两人就像手忙脚乱的溜冰初学者,诺厄还没来得及向因後脑和地板撞着而痛呼的乌瑞奇道歉,另一棵圣诞树又向着诺厄倒下。当人们从圣诞树下拯救了两人出来时,他们都惊异地看着两人嘴唇上的鲜血,并投以不怀好意的目光。

      够了,乌瑞奇想,他实在忍受够了那种奇怪的目光,他赶忙拿着买下的圣诞装饰,头也不回地走出店内。当诺厄接过一个女孩递来的纸巾後,他也立即跟着乌瑞奇走了。「乌瑞奇!」诺厄急步走着,或许是看见了对方不理睬他,「嘿,德古拉伯爵!」乌瑞奇这时才想起不是他还是诺厄的血仍然在嘴唇上,那看起来的确很像吸血鬼。「你还好吗?」诺厄将纸巾递给乌瑞奇,一到户外冷风就凛烈得像刀子般割向嘴唇,让他不自舔了舔嘴唇。正在擦着嘴唇的乌瑞奇看见他这个动作,不其然又想起刚才,他们…他们接吻了。不知为何,乌瑞奇觉得脸庞有点轻微的发烫,他可以向天发誓刚才那个吻一点也不甜蜜,而且,与其说是接吻,不如说是牙齿撞牙齿。他催促着诺厄快点走以不让对方发现他的尴尬,这只会令双方都更不好意思。

      在十字路口分别时,诺厄给了乌瑞奇一个安心的微笑,「别放在心上,再见。」乌瑞奇点了点头,看着对方渐渐走远的背影,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诺厄!」他大叫着。待诺厄听到後,他停下转过身,眼中满是疑问。乌瑞奇呵出一阵白烟,「…我决定了参军。」

      没有问为什麽,没有问如何,诺厄只是会心一笑,「为美国而战!」他举起了手,模仿了电视上的徵兵广告。乌瑞奇没有在意途人的侧目,他也举起了手,「为美国而战!」他如此说。

      温馨的圣诞很快地过去了。在圣诞夜,乌瑞奇收到父亲送的一把瑞士军刀,上面刻着他的姓氏哈珀。「战斗时会有机会用到的。」父亲平静地说,乌瑞奇说不出话来,他预想了在父亲得知自己参军後,他的各种反应:愤怒丶生气丶怨恨,但偏偏没有丶也不应该有这种平淡。「爸——」父亲站了起来,「它可是陪伴了我整段军旅生涯,别弄丢了。」乌瑞奇只能从喉咙乾巴巴地挤出一句谢谢,他看向母亲,她只是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乌瑞奇握着军刀走到父亲的身後,他已经成长地足以看到父亲的白发,「…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那个在诺厄心目中世界上最硬朗的男人,肩头竟然开始了颤动。母亲不知所措,只能看着眼泪一串串地从父亲不再年轻的脸庞滑落,他用起着皱纹的手多次抹着,却没想到眼泪一发不可收拾。乌瑞奇抱住了父亲,眼泪也在默默地流下,他的父亲,总是喜欢将真正的情感藏於深处。那把瑞士军刀不只是一把工具,而是父亲将他的荣耀和信心一同付予乌瑞奇。我会回来的,乌瑞奇重复地嗫嚅着,父亲,我会回来的。当天晚上,乌瑞奇在房间看着父亲所送的瑞奇军刀,突然有人敲了敲门。他打了门,是抱着被子和枕头的基恩。乌瑞奇问怎麽了,基恩支支唔唔了半天,「我不是因为你快要离开才特意来跟你睡的…」乌瑞奇很快明白了,他没有明说,只是点点头让基恩进来,然後关上了门。基恩跳上了乌瑞奇的床,抱着枕头,「…为什麽你跟诺伯特都那麽喜欢玩惊喜?…突然丶突然丶突然,所有事都是突然发生的。这下好了,你走以後就剩下我一个人在家了……」

      两人聊到深夜,基恩终於抵不住睡意沉沉入睡。乌瑞奇在睡着前只想着,希望往後不再有战争,至少基恩成长的日子里,战争的号角不再被吹响。六日後的元旦清晨,乌瑞奇已经准备好了所有东西,到基恩的房间,在他的床边放上了那个自己深爱的航空母舰模型,并亲吻了他的额头;看着父母的睡相,心中默默说了再见;他也从相簿抽了数张照片,放在一个小盒子里。现在,他要在临走前好好地再看一次这栋房子。所有东西都是那麽的熟悉,乌瑞奇摸着客厅柜上的照片,那是一张全家幅,是在诺伯特的毕业典礼上照的。「拿走它吧。」一把声音响起,乌瑞奇转头发现是父亲。「战争需要一些生存下去的勇气,而那些勇气往往来自这个。」他的手指着照片,乌瑞奇明白那是什麽意思,他将照片从相框中取下,放进了他的小盒子。

      「我很後悔。」父亲撑着拐杖走向乌瑞奇,「当诺伯特离开的时候,我只是站在这里看着他乘坐的巴士越开越远。……你母亲说的对,不应该让自己留下遗憾。」

      乌瑞奇打开大门,拥抱了父亲,「爸,新年快乐。…再见。」

      「儿子,再见……」
      科特尔只觉得元旦的阳光,灿烂得让人近乎睁不开眼睛。

      1942年1月1日,两名青年从爱达荷州出发,来到华盛顿州的普吉特海湾,在基萨普海军基地正式展开了他们的海军陆战队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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