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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虽九死其犹未悔 ...

  •   此时,桓府风竹苑灯火通明。桓清与着一身浅绯色春日丝袍,用襻膊束起宽大的衣袖,露出纤纤玉臂,手拿账本,在案台上摆了大大小小一堆算筹,正清算着自己多年来的积蓄。

      余光瞥见一个玄色身影,头戴风帽闪入前厅,其人步履如风,桓清与竟未听见一丝声响。她顺手合上账本,收起算筹,依旧盘坐席上说道:“贵客到访,恕清与有伤在身,未能远迎。”

      “你老实坐着罢。”萧迦叶摘下风帽,轻声说道,目光掠过室内摆设,未等主人开口,便在她对面坐下。

      “伤可好些了?”

      桓清与未料他坐下第一句话竟是关心自己的伤情,浅浅一笑,“好多了。”说着抬了抬手臂,“本来就无大碍,只是为了装腔作势,好把事情闹得更大些。”

      萧迦叶失笑于她的坦白,目光顺势看过去,只见半露的手臂纤细白净,宛若皓月凝脂。

      桓清与低头看了眼案边小火炉,问道:“将军可曾用过饭?”

      “用过了。”

      今日初十,桓清与知道萧迦叶午后需到军营看将士演练,往常都是临近戌时回府,晚饭吃得晚,恐怕也吃得潦草,遂一早备了一炉冬瓜野鸭汤在旁边小火慢炖着。看他这身装扮应是回府换过衣裳才来的,算下时辰,根本没有间隙进食。

      她并不揭穿他,只是打开炉盖,拿一只白瓷碗开始盛汤,将满满一碗的肉和汤放到萧迦叶面前,然后一边给自己盛了小半碗,一边解释道:“傍晚府里的守卫在后山抓了几只野鸭,小厨房便炖了一锅冬瓜野鸭汤,鲜香可口,将军赏脸尝尝看?”

      许是忙了一天也饿了,萧迦叶并未推辞,只道:“县主有心。”便坦然动筷。野鸭肉嫩滑爽口,冬瓜入口即化,汤鲜美而不腻,哪怕是他这种对食物味道无甚追求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品尝美味佳肴是一种不错的享受。

      桓清与细细吹凉每一口汤,慢悠悠地喝着,她早已用过饭,为避免客人独自进食,才特意相陪。

      “今日请将军过府一叙,是清与有要事相求。”两人默默进食完,她才开口说道。

      “县主请说。”萧迦叶心里有点好笑,先赠饭再求人,也是妙招。

      “曾良任大理寺卿这三年来,尸位素餐,手下冤案数不胜数。此番将容芝妍谋害我一事,上诉大理寺,他依旧毫无作为,我想趁此机会弹劾他,褫夺他的官位。”

      桓清与这话说得十分大胆,萧迦叶似乎已经习惯她如此,只问道:“就算以小博大,县主此刻的筹码恐怕不够分量?”

      “不错。”桓清与点了点头,又道:“所以我准备向御史台状告曾良,曾良是容铉的门生,御史中丞则由许遵一力举荐,自容铉升任录尚书事以来,容家行事猖獗,还屡次挑衅许遵的人。许大人本就不满容铉升任一事,我猜想他一直在等一个挫伤容家的机会。”

      “你意在容铉?”

      “我只是想得到公正的对待。”和剑拔弩张的话语不同,桓清与的语气很轻。“大理寺是掌控大魏刑狱的部门,我作为陛下亲外甥女在这里尚且有冤不得伸张,更何况其他寒门子弟,平头百姓?”

      “你动了曾良,势必挑起门阀之争。”

      “对。”桓清与眼中闪现零星火光,转瞬即逝,“所以,我需要将军的帮助。”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萧迦叶此话一出,两人间起初还算和谐自然的氛围,逐渐变得冷峻起来。

      桓清与对他的话丝毫不感到惊讶,只略想了想道:“这不正是你想做的事情吗?”

      萧迦叶笑了,“何以见得?”

      “你和其他士族高门之间有没有什么仇怨,我不清楚。但你主张内圣外王,以法治国,现在大魏这任由贵族践踏律法,礼法尽失的乱象,不是你想看见的。你书房里,放得最靠前、翻得最勤的便是《韩非子》《汉律》,种种迹象都表明了你的态度。”

      “县主把萧某想得太干净了。”萧迦叶漫不经心地说着,抬手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

      桓清与的气息微微一滞,缓缓接过茶杯,又道:“若弹劾曾良之事能成,大理寺的名誉会随之扫地,届时朝廷必要找一个深孚众望的人担任大理寺卿,而当世律法大家杜荀鹤杜老先生会是唯一且最佳的人选。”

      杜荀鹤在律法方面是大魏公认的权威,因屡次辞官不受,在大魏朝的名声日益高涨,加之他不依附于世家大族,不会偏倚任何一方的势力,无论是在魏帝还是一众世家高门眼中,的确是下一任大理寺卿的合适人选。

      而萧迦叶作为武将要想入中枢,必须砸开被容氏和许氏牢牢把控的各部要署,逐渐安插自己的人。桓清与有一种直觉,他不会安于做个镇守一方的武将,等候那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往下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今晚在他面前已暴露得太多。

      但萧迦叶并未让她浅尝辄止,反而步步紧逼道:“今日黄金台上,容县主不仅对谋害你一事供认不讳,还扬言桓氏已无实权,难奈她何。”

      他垂眸道,“萧某以为,此话也不无道理。两个士族女子之间的小打小闹,让大人们从中调停即可,还不至把大理寺拉下水。加之你二人都是皇亲国戚,居‘八议’之首,依大魏律法,只要她愿意给你赔个罪便可了事。”

      “将军言之有理。不过,若我上诉大理寺后,曾良便派人销毁证据,谋害证人呢?”

      她翻出两块大理寺官吏的令牌,推到萧迦叶面前。“就在将军到访的前一刻,我安排在月绣庄守卫的人抓到两名大理寺官吏经曾良授意,欲杀害证人,伪造对我不利的证据。此时,这两人应该都招供画押了。”

      萧迦叶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两块木牌。

      “曾良渎职、构陷皇亲,两罪并举,重则处以极刑,轻则贬为庶民。”桓清与说道。

      “不错。”萧迦叶接着道,“此案可大可小,你找我是需要有人在朝中替你说话。但你又怎知我愿意趟这趟浑水?杜先生虽与萧府有旧交,却同样不依附于萧氏。”

      桓清与发现自己还是太嫩了,一旦谈利益,萧迦叶定会将她的底扒得精光。或许他此刻还在心里笑自己遮遮掩掩,不诚实。

      她低头饮茶,一边沉思道:“前几日我收到消息,刑部尚书李守缊因家中小妾争风吃醋,惹出一桩贪污案,又被挖出此前受贿银两数千。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了治书御史管龄和陛下耳中,此刻,陛下恐怕已经在考虑新的刑部尚书人选。”她抬眼看向萧迦叶,“将军协助杜老先生编纂《晋律注疏》,陛下和不少朝臣看过后都大为赞赏,于情于理,都可接任刑部尚书一职。”

      此话一出,厅中静了片刻。小池塘中偶有蛙声起落,桓清与听来却一点都不慵懒闲适。

      她前日收到消息后,先压了两日,还在思量如何能够借此一举将李守缊革除。正巧又闹出了雨夜惊马的事,李守缊这桩官司放在萧家、许家眼前便是及时雨,刚好和大理寺的案子一起给容家以重击。她便在请萧迦叶夜谈之前,将消息报与了管龄和魏帝。

      萧迦叶品味着她方才的话。桓清与猜到他想找机会入尚书省,尚在情理之中,但他未料想她消息通达到在朝廷大员家中都布有眼线,并找准时机以此为筹码和他谈交易。

      他凝眸思索片刻,道:“县主这份礼太重,你想萧某如何报答?”

      桓清与面上有些不自然,实在不习惯将胸中那点心机谋算尽数展露人前。此刻听得他这么一问,她在心底偷笑了一声:以身相许倒是不错,只怕你不肯。

      见她一时不答话,萧迦叶神色狐疑。

      桓清与瞥了眼案边的灯盏,笑道:“将军言重了。此事我按兵不动也终究会捅到御史台去,况且,哪怕没有这么一出,相信将军也有别的方法入中枢。清与不过举手之劳,就当是请将军在曾良一案上施以援手的一点诚意罢了。”

      “庭檐可知晓这些事情?”

      提及桓俭,桓清与一改先前的口吻,带着些许愁绪道,“他不知道。大齐使馆恐怕已是众矢之的,我不能让他分心。”

      “此事若成,恐怕会激怒容铉。你可想过后果?”

      桓清与摇了摇头。

      萧迦叶有此一问,说明他应承下了。

      桓清与便放了心,然后缓缓开口道:“半年前,我父亲被迫辞官,新政毁于一旦,大魏朝堂被他们搅得越发乌烟瘴气。高门中人,出生王侯将相之家,坐在用万千百姓之血汗铸造的黄金屋中,却毫不关心百姓死活,任是非颠倒,伦常丧灭,实枉生为人。从前我年幼无能,如今既可涉入朝堂,总得顺应本心,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萧迦叶双眸凝视着她,目光沉沉,难辨其意,似有无尽的话语,欲倾吐于是夜。

      “将军方才说到后果。”桓清与低头饮了一口茶,“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萧迦叶离开风竹苑后,桓清与侧身靠坐在露台栏杆上,凭栏远眺。

      微风习习,她恍惚闻见一缕幽渺清香,回望身后的晚樱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有几朵花苞闪烁其间。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回阁中,对着账本一顿涂写,扬声道,“连云,明日按这张礼单备好一应物品,我要上许府拜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虽九死其犹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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