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木吉光

40、第 40 章

　　白色。
　　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毫无生机的白色。
　　身体软绵绵的，仿佛不属于自己。努力了好几遍，才终于摆脱了麻木感，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与此同时，好像音响的开关一下子被打开，无数细碎的絮语声、杂乱的脚步声、空洞的器械声如同融化的沥青一般由远及近地淌入耳畔，粘在耳朵里，灼烧着神经。
　　头疼。
　　我这是怎么了？
　　哦，想起来了。今天上班的时候，胃病又犯了。
　　最近痛得越来越频繁了，不知道是不是最近饮食习惯不好。尤其是这一次，痛得厉害，吃平时吃惯的药也不好使了。
　　绞痛。
　　感觉有电钻在钻自己的肚子一样。
　　精神逐渐涣散。眼前的电脑屏幕开始模糊起来，耳边只听见周围同事敲击键盘的声响。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
　　“咔哒……”
　　“……”
　　在痛到意识昏迷的前一刻，用尽全身力气，对旁边的同事说：
　　“快……送我去……医院。”

　　用尽了浑身力气，终于从软绵绵的病床上撑起了身子。
　　左手上还连着输液管，不过点滴快要打完了。
　　虽然还是很不舒服，但是胃好像不痛了。应该……没事了吧？
　　有人推门进来，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熟悉的清香传入鼻腔，素白色的世界中终于出现了一抹清新的薄荷绿。
　　“子苓？……”
　　“源源，你怎么样，好些了吗？”匆匆赶来的陈子苓头发有些乱，但她无暇顾及。她握着江源有些冰冷的右手，眼神中凝满了担忧。
　　“好多了。”江源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
　　陈子苓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隐忧。
　　“你怎么来了？”江源微微侧身，把脑袋靠在陈子苓的胸前。
　　“是你的同事打电话叫我来的。”陈子苓轻抚着江源的头发说，“她把你送来医院之后，公司那边有急事找她，她只好先走了。但是她放心不下你，就用你的手机找联系人。她本来想找你的家里人和男朋友，但是你都没给他们备注吧？所以她就找了个刚刚联系过的人，然后找到了我。”
　　江源乖巧地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我把弈方叫过来吧。”陈子苓说罢就要掏出手机。
　　“不要……”江源制止了她，“他会担心的，我没什么大事，不要紧的。”
　　“说什么傻话，这种事情怎么能只有你一个人扛着呢？”
　　“我真的没事的。”江源再次制止了陈子苓，“你看，我现在胃也不痛了，打完这瓶点滴，我就能回去了吧？你也不用一直在这陪我，你还得回去上课吧？”
　　陈子苓摇摇头：“我刚刚问过医生了，你现在还只是在急诊，等你输完液，还得转到消化内科进一步检查呢。放心吧，我今天已经没课了，今晚加加班把作业批改完就行了，不碍事的。”
　　江源不作声，静静地依偎在陈子苓的怀里。
　　“你呀，自己身体不舒服，怎么还一心只想着别人的难处呢？”陈子苓一边温柔地安抚着江源一边说，“你还有家人、爱人，还有我们这些朋友，大家都可以帮你分担的。”
　　“嗯。”江源从鼻腔中轻轻哼出一声。
　　很快，江源吊完了点滴，被转到了消化内科就诊。肠胃的检查需要空腹，江源只好乖乖在医院等待。在此期间，陈子苓一直陪在江源身边，陪她聊天解闷。江源给她讲了很多她和廖弈方谈恋爱之后两人之间的大事小事，陈子苓一直用充满爱怜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好朋友，并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这个好不容易终于过上理想生活的好女孩，能够健健康康地继续幸福下去。
　　直到夕阳西下，江源终于等来了她的检查结果。陈子苓陪着江源坐在主治医生对面，不知怎的，她感觉这位头发花白、皱纹很深的医生的表情，有些许凝重。
　　“检查结果出来了，根据初步诊断，基本确定是……”

　　“胃癌。”
　　“……”

　　江源原本有些麻木的身子，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像是被人用锤子给心脏一下狠狠的钝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医生的声音逐渐听不见了，陈子苓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余“嗡嗡”的耳鸣声，挥散不去。
　　眼前的事物再次开始褪色，刚刚才鲜活起来的世界，此刻又变回了她所厌恶的，毫无生机的——
　　白色。
　　……

　　“会不会是搞错了？她才这么年轻。”陈子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差点没忍住流出眼泪来，但她马上意识到她不能哭——要是自己都哭了，江源她该有多难受啊……
　　医生依然神色凝重，他缓缓摇摇头：“近二三十年来，大小胃病的年轻化程度一直在加重。我们的检查已经是比较全面比较细致，出错的概率，微乎其微。”
　　“像她这么年轻的病例，也有。大部分，主要是因为家族遗传史。”
　　陈子苓有些吃惊，她从未听江源提起过类似的事。不过从江源的反应来看，似乎是默认了。
　　“医生，那她……”陈子苓极力控制住自己不要让眼泪落下，可是她的话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夹杂着颤抖的哭腔。
　　“不必这么绝望。”医生摘下眼镜，轻轻叹了口气，“病人的情况算是发现得比较早的，癌细胞还没开始扩散。胃癌早期几乎没有症状，大多数患者发现的时候，都已经到了中晚期了。而病人大概是原本肠胃就有其他问题，才会在这个阶段就有这么强烈的症状，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近年来Z城的医疗水平发展很快，我们治疗胃癌也有比较成熟的经验，只要患者积极配合治疗，彻底康复的机会……还是有的。”
　　“那……治疗是要手术？化疗？还是……”陈子苓问。
　　“具体的方案，要病人入院之后交给外科和肿瘤内科的同事来决定。不过，你刚刚提到的，应该都会有吧。”
　　“现在马上入院治疗的话，康复的机会是几成呢？”陈子苓追问道。
　　医生摇摇头：“我们不敢随便对病人说这些概率性的事情。只能说，胃癌这种疾病，拖一天就多一分的风险，我们还是建议病人马上入院接受治疗。”
　　“不，不能是现在……”一直沉默的江源突然开口了，她机械地摇着头，眼神像是没有焦点。
　　“源源？”陈子苓紧紧地攥着江源冰冷的双手。
　　“医生，可以先给我开点药暂时抑制一下吗？我……还有些想做的事情。那之后，我会马上入院。”

　　天边洇开了大朵大朵的红，医院楼房中的灯光渐次亮起。
　　尽管江源早就可以平稳地走路了，但陈子苓还是搀着她。两人并肩走过医院的花坛，徐徐的晚风吹来，花草被吹弯了腰，零星的白色花瓣在空中飞舞。
　　风中夹杂着些许凉意。夏天，快要结束了。
　　“子苓。”江源唤道。
　　“嗯？”
　　“今天的事情，可以请你暂时保密吗？”
　　“可是……”
　　“等同学会结束，我就会入院治疗。到时候，还是让我亲口跟所有人说吧。”
　　江源缓缓抬起头，天边出现了启明星。
　　长夜将会来临。

　　翌日。
　　罗颉非一如既往地起了个大早，迎着新生的朝阳，沿着郊区的小路晨跑。拖着满身大汗回到他的小家时，罗颉非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喊道：
　　“马叔！”
　　没有人回应他。
　　罗颉非这才想起来马烁不在，马烁一大早就出门了，他并没有告诉罗颉非自己要干什么去，罗颉非也没有细究。
　　今天的三餐怕是要自己上阵咯。罗颉非喃喃道。
　　罗颉非将墙上的挂历撕掉一张，今天是周六——距离38班“十年之约”同学聚会，刚好还剩下一个星期。
　　这项工作平日也是马烁来负责——对于生活中丢三落四的罗颉非来说，连续一个星期忘记撕挂历是家常便饭。
　　“既然如此就别买挂历啊，至少别买需要天天撕的日历啊……”马烁曾经这么吐槽过。不过罗颉非还是觉得，每天撕掉一张日历，生活才会更有实感。
　　房门被轻轻叩响时，罗颉非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他养的巴西龟在水里吐泡泡——这像神经病一样的行为是他放空大脑的法子之一。
　　“非非！”罗颉非刚打开门，江源就一下子撞进他的怀里。
　　“你好呀阿喀琉斯！”江源又跑去问候了罗颉非的龟，对一切生灵她都显得如此热情。
　　“哎别别！”见江源二话不说就打开饲料的包装袋，罗颉非马上冲过去制止了她，“我刚喂过的，吃太饱会死的。”
　　“好吧。”江源嘟了嘟嘴，“那不喂它了，喂你吧。”
　　“哦？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罗颉非笑笑。
　　“带了点甜点，这是源最爱吃的一家店。”廖弈方替打闹着的两人关上了房门，将手中提着的装有点心的袋子放在茶几上。
　　“哎呀，太客气了你们。”罗颉非和他的两位客人分别在茶几两旁坐下，江源一坐下就习惯性地挽住了廖弈方的手臂。
　　“我能和源顺顺利利地在一起，你帮了大忙，再怎么感谢你都不为过。”廖弈方诚恳地说道。
　　“你们那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只是助攻了一下下罢了，可不敢居功嘞。”罗颉非看着这对热恋中的小情侣。江源看上去尤其幸福，她平时不喜粉黛，今天却化了个淡妆，本就漂亮的脸蛋显得更加精致。“女为悦己者容”，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罗颉非心想。
　　“好了，我们聊正事吧。”廖弈方笑了笑说，“今天你俩特意叫我过来，不是要说主持人的事吗？”
　　“哈哈，是啊。”罗颉非掏出了他的笔记本电脑，“距离同学会还有一个星期，目前主流程定了，节目定了，发言嘉宾定了，出席名单初步定了，餐食和酒水交给齐远风和徐子瀚，场地的布置过两天我过去亲自盯着……这么说来，目前最大的一个待解决的问题，果然还是主持人。”
　　“在这一点上我和非非有分歧。”江源补充说明道，“我的想法是，就从我们的同学里面挑就行了。毕竟这是我们自己的同学会，我不想有太多的外人在场；而且，我们的预算也不太够了，还得留下一部分应急用。但是呢，非非觉得专业的事情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我们的同学里面除了你和杨浩余，应该没有从事相关工作的人。临时赶鸭子上架，他担心效果不好。”
　　“而且你和浩余做的是电台主持，”罗颉非又接过江源的话茬，“说白了，电台主持和现场主持还是有区别的。再者，就算你们俩能行，晚会主持需要两男两女，那两个女生该找谁，我们都不太有眉目。”
　　“所以，今天找你过来，想听听你的看法。”
　　廖弈方马上明白了现状，他思考了片刻后说：“嗯……我觉得，还是源的方案更好一点。”
　　“耶！二比一，我赢啦！”江源像个小孩子一样骄傲地朝罗颉非比了个“V”字手势。
　　“为什么呢？”罗颉非只是淡然地笑笑。
　　“怎么说呢……虽然我理解你们都想把这次搞得很专业很完美，但它归根结底还是一场同学聚会不是吗？我觉得让同学们开心才是第一位的。在这一点上，熟悉的面孔比专业的主持更容易做到吧。”
　　“说得好！就是这样！”江源的骄傲劲儿还没过去。
　　“嗯，是这么个理。这么说的话，男主持就暂定你和杨浩余咯？”罗颉非在笔记本电脑上记录着。
　　“我想应该没问题，”廖弈方点点头，“浩余那么爱凑热闹的人，应该会乐意接受的。论现场主持的经验，他可能比我还要老道些呢。”
　　“那么……女主持，你心中有人选吗？”罗颉非追问道。
　　“这有点伤脑筋了……联系同学的活一直是你们俩在干，我也不知道我们班里有哪些女同学对这方面会比较热衷的。”廖弈方皱起了眉。
　　“就从你有了解的人出发嘛，想想看。”罗颉非建议。
　　“嗯……”沉思片刻后，廖弈方突然眼前一亮，“我觉得，源，你就可以啊！”
　　“啊？”江源没想到话题会突然引到自己身上，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从廖弈方露出那个“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表情开始，罗颉非就没忍住笑了。
　　江源恰好看到了罗颉非在偷笑，故作嗔怒地说：“好哇！非非，你这只狡猾的狐狸！你算计好的吧？”
　　“你男朋友选的，跟我有啥关系？”罗颉非摆出一副冤枉的表情。
　　“我……我不行的吧？”江源有些不自信。
　　“你的声音很好听啊。虽然不是专业的，但一些基础的东西我可以教你。而且，我记得你以前读书的时候就主持过班里的活动吧？”廖弈方鼓励道。
　　罗颉非也有印象，以前江源和廖弈方搭档主持过班里的文艺活动。虽然那时候两个人的技能都很青涩，但情投意合的双方配合起来确实颇有默契。
　　“好好好，情侣档，就这么定咯。”罗颉非飞快地在电脑上敲下了江源的名字。
　　“你干啥呀？我还没答应呢！”江源气鼓鼓地说。
　　“那您愿意吗？江老师？”罗颉非打趣道。
　　“行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罗颉非笑笑，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个女孩的古灵精怪。
　　“另一个人选，我倒是有个想法。”江源又说。
　　“嗯，毕竟这主意你提的嘛，你也该有想法，说说看。”罗颉非应和道。
　　“子苓怎么样？”
　　“哦？”
　　“子苓是最先开始组织同学会的人员之一，但是她之后忙，就没怎么参与了。我想，她会乐意帮忙的。”江源说，“而且，子苓是老师嘛，老师和主持人本质上差不多嘛，都是要对着一堆人讲话。”
　　天真得可爱的逻辑，但不无道理。罗颉非心想。
　　“行，那你一会联系一下她吧。主持人的事，就先这么定吧，稍后我把主持稿写完就拉群发给你们。”罗颉非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正事聊完，三个人分享了甜点，聊了很久的家常。罗颉非想把两人留下来吃顿午饭，但江源和廖弈方拒绝了。应该是要去二人世界吧？那自己也省得当这电灯泡了，罗颉非只好耸耸肩，告别了这对小情侣。
　　廖弈方打到了车，但司机似乎没认清郊区的路，廖弈方只好走快两步去给司机指路。罗颉非陪着江源慢慢地走向上车点。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罗颉非突然开口问。
　　“？”
　　江源心中一震，有些意外地看着罗颉非。但不知怎的，她没有否认——可能是觉得面对这个极擅长察言观色的神奇男人，撒谎也没用吧。
　　“严重吗？”罗颉非又问。
　　江源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弈方知道吗？”
　　江源摇了摇头。她听到罗颉非轻轻叹了口气。
　　“同学会之后，我会住院治疗。”江源说。
　　“同学会之后我得进组拍电影，我会抽时间回来看你的。”罗颉非承诺道。
　　“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坚强起来，勇敢起来，好吗？”
　　“嗯。”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马烁坐在一幢老旧居民楼的楼梯上，心中有些怅然。
　　居民楼旁边的花店已经不在了，楼上这户住客也早就搬走了。好不容易自己终于鼓起勇气面对，却扑了个空。
　　这座城市对自己而言还是太陌生了。
　　此刻，之前发芽的种子在心中拔节成长。马烁还是下定了一个决心——
　　同学会之后，还是回到非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