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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访御侯名士风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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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关,三面环山,其北,突乎丹,其西,大凉,再往西北之上,唯千里大漠,间隔若干小国。是故幽州平行关,乃为千古必争之地。
长平二十四年,秋,突乎丹借牧草之事犯境,三万勇骑越过燕山,猝然发难,狙击平行。平行关守将东方姽奋力御敌,然孤立无援,岌岌可危,十月,东方姽战亡,幽州太守文素弃城夜奔,平行关失守。帝大怒,贬文素为庶人,遣归原籍,迫文素之母文锦辞首宰相位,归田隐居。
东方姽无女,唯两子,长子伏羲,孔武有力,袭亡母爵位,封东方御侯;次子和羲,丰姿俊雅,后封东方令侯。长平二十五年,东方伏羲出征幽州,于青阳关会师明王世女冰川戒,之后兵分三路,操包平行关。东方伏羲身先士卒,率八百骑夜袭联营,大胜。冰川戒火烧突乎丹勇骑营,乘胜追击,却突乎丹七百里,长平二十六年,春,北境初宁。时,冰川戒年十六,东方伏羲年二十二,二人是以名扬天下,世人合称“双璧”。
——《晋史 • 东方世家》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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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长平二十七年的冬天,平行关外早已经冰封万里。
自从春天战事结束以后,东方伏羲的部队便驻扎在此处的断崖之上,然而一晃到了冬天,朝廷还没有让他回京的意思。
领旨剿匪,确实是个很好的借口。
东方伏羲虽然年轻,但其间的真意,却还是略知一二。他继承亡母的爵位,成为东方御侯,不过是今上的权宜之计,大晋祖训,男子为官,文不上四品,武不上三品,位不过子爵。男侯爵,在大晋史上实在是少之又少,而其中暧昧的含义更是让当事者不寒而栗。男性侯爵……多为上位者之宠佞,即便是无中生有,众口也足以铄金,积毁也足以销骨。
今上的意思,无非是要东方伏羲知难而退,交出兵权。
想到这些,东方伏羲只想仰天大笑。
剿匪,剿匪,匪在何处?
不过是把十万大军弃置在这荒原之上,让他左右为难。
皇上真正想对付的是西谷冰川,却选择先从古老的东方家族下手……
掩人耳目么?
只是,下一个,又会轮到谁了呢?
“御侯。”
“何事?”
“三连的守军又开始闹事了!”
东方伏羲烦躁地将卷轴丢在案上:“这次又为了什么?”
“为……为了……军粮。”
东方伏羲深深吸了口气,披上毛裘的披风,快步走了出去。
营帐外,是齐膝深的积雪。
雪地上的足印深深浅浅,弯曲而凌乱。
东方伏羲也不骑马,只是步行,心中的郁闷几乎让他忘了冰冷的雪水已经灌入了皮靴。
军粮!军粮!又是军粮!
东方伏羲感到自己就像一只被绑在火上烤的鸭子,两面都开始发焦。
母亲!儿子已经尽力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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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东方伏羲高大的身影伫立在营帐之外,冷冷地看着众人,“怎么都不说话了么?”他将目光转向一个肤色黝黑的青年女子,“张萍!你身为三连总宰!便是这样纵容列兵的么?”
张萍只是冷笑:“那张某也请问御侯大人,我们战士出生入死是为了什么?难道连一口饱饭都没的吃么?据说军粮已经断了,难道要姐妹兄弟们暴尸荒野不成?”
“住口!”东方伏羲面色铁青,“军粮的事,张总宰只管放心,是否要本侯领着总宰到粮草库去看看?”他沉声道,“现下难道有人在挨饿么!张萍!你不要蛊惑人心!如此挑衅军威,你到底居心何在?”
“居心?”张萍拔高声音,“张某能有什么居心?倒是有些人……呵呵……”
“什么意思?”
张萍眉梢微颤:“中、饱、私、囊。”
“你说谁?”东方伏羲浅褐色的眸子陡然变深了许多。
张萍不语,只是一脸无畏地望着东方伏羲。
“放肆!”跟在东方伏羲身后的侍从忍无可忍,拔剑拦在东方伏羲面前,“你胆敢对御侯无礼!”
张萍哈哈大笑:“侯爷是富贵人家出生,当然不知道我们穷苦人家的艰难!从军为何?那是把脑袋架在刀尖上的生活!不过是因为一腔义愤,保家卫国!可是如今呢?突乎丹的那群野人已经赶走了!朝廷上那些大人小姐们又可以高枕无忧、寻欢作乐了,而我们这些人,头也白断了,血也白流了,竟然连饭都要吃不饱了!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张萍伸手拽过身边一个瘦小的男孩,“御侯大人,您看清楚,这个孩子,今年十五岁,因为家乡闹饥荒,才来从军,上战场不到三天,就被人削了半个臂膀,现在算是活了下来,残废却是一辈子的事了。可是呢,您看看、您看看……”她一把撕开男孩右边那截空荡荡的袖子,飞扬的芦花在猎猎的朔风中飘荡开来,几乎蒙住了东方伏羲的眼睛,“御侯大人,这是棉袄么?这样的东西能熬过一个冬天么!”
东方伏羲呆呆地望着满天飞舞的芦花,线条分明的脸开始生硬地抽搐。
“现在呢?”张萍接着道,“连我们的口粮都要克扣了,朝廷就是这样犒劳我们这些将士的么?我听说御侯您在京里有三处府邸,您家堂前摆的一只花瓶就足够一个平常百姓一辈子衣食无忧!呵呵,想必大人定然没有尝过什么叫做穷愁潦倒!什么叫做饥寒交迫!”
东方伏羲的手指紧握成拳,一字一顿道:“你,何处听说!”
“御侯大人,您的亲弟弟在京里面卖官鬻爵,前些时又封了东方令侯,果真是将门虎子啊!”张萍的语气中透着明显的讽刺,“至于其中的缘由,只怕御侯大人比我们这些外人更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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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伏羲是东方伏羲,东方和羲是东方和羲,张总宰可不要一概而论。”
轻柔的女声伴着清脆的銮铃声渐行渐进。
东方伏羲回过头,眼中霎时露出光彩。
“少司正大人!”
来人翩然下马,一身白衣映着皑皑积雪,分外耀眼。
她嫣然一笑,眸光流转间百媚千娇,柔声道:“侯爷,看来令狐蝶今天来得不巧了,不过侯爷可真是好性子,若换作我家世女,哪里有人敢在她面前这般说话?早就拖出去乱棍杖毙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如同谈笑般轻松,嗓子软软腻腻,让人听着说不出的舒服。
然而,众人的神色却是一敛,营门外一片肃穆。
张萍抱腕在胸,正色道:“张萍参见令狐少司正大人。”
令狐蝶今天梳着流云髻,松松地在头上挽着,一枚木质的簪子斜斜穿过髻发,散落的碎发垂在额前,迎风轻动,飘飘然有临仙之姿,一身素雅,几乎让人无法移目。
“听张总宰的意思,”令狐蝶一双美丽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张萍,“仿佛对侯爵大人颇有异议呢?”她的目光掠过众人,拔高声音,缓缓道,“可是,大家好像忘了,是谁誓死保卫平行关,又是谁把突乎丹的三千精甲兵逐出关外?难道御侯大人没有和大家同甘共苦?难道御侯大人临阵脱逃了?大家以为御侯大人这些日子是锦衣玉食么?”她从马背上的皮囊里掏出两个黑馍馍,轻轻咬了一口,道,“不止是东方的军队,就连我们西谷冰川的军队,自入冬以来,从将士到列兵,吃的便是这种东西!”
令狐蝶的面容渐渐变得严酷:“身为一个军人,首先就是要服从,绝对服从!你们这样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动摇军心,本来就罪不容恕!”她冷冷一笑,“我明白了!你们如此与御侯大人为难,无非是因为东方伏羲乃是一介男子。不服气?是不是?那也好,你们其中只要有一个敢站出来同御侯大人一决高下,我便佩服她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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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蝶和东方伏羲骑着马,在雪原上信步而行。
“刚才的事,”东方伏羲叹了口气,“实在要谢谢少司正大人。”
“御侯。”令狐蝶看着东方伏羲,淡淡道,“这件事,也该怨你。”
“你的意思是,我和她们之间的关系太僵?”
令狐蝶叹了一口气:“怎么说,这些人当中,有些是多年跟随你母亲的老将。”
东方伏羲苦笑道:“不是我要和她们隔阂,是她们总不把我当回事,我能怎么样?”
“御侯,你身为男子,年纪又轻,统率三军,自然有人不服,如果间隙一起,隔阂只会越来越深,御侯也只有放下矜持、恩威并施,才能压服众人。”令狐蝶道,“起码,这次军需棉袄的事,御侯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么?”
东方伏羲脸色一窘,点点头,低低道:“对。是我一时不慎。”
令狐蝶道:“我一向直言不讳,御侯莫要放在心上。”
东方伏羲一笑:“我其实真有些羡慕世女,身边有少司正这样的人物,而且,世女小小年纪就能将西谷一带治理得井井有条?东方空长了世女六岁,却连区区几万人都管束不好,实在是汗颜。”
令狐蝶哈哈大笑:“天行有常,男女有别,御侯何必妄自菲薄?况且明王早逝,世女自十二岁起开始处理政务,且问御侯,您十二岁时在做什么?何况男子挂帅,自然责难更多,这些外界的压力,世女却丝毫没有。”她白皙如玉的脸上有一抹淡淡的艳色,明眸善睐间无不引人遐想,不愧“西谷第一美女”的美誉。
东方伏羲微微一笑,眸光却忍不住在令狐蝶柔媚的面容上游移,他极力隐藏着自己情绪,然而令狐蝶的一颦一笑依然让他砰然心动。
他心中轻轻一叹,胸中泛起怅然的苦涩。
令狐蝶,西谷第一美女,亦是西谷第一风流种。
令狐蝶天生丽质、才思敏捷,少时便以才貌殊绝著称于世,十七岁时扬名西谷,被已故明王冰川红叶所赏识,受封三品辅政司,所谓青云得志、佳人貌美、少年多情,一时间,便惹出无数风流公案。冰川红叶过世后,令狐蝶全力辅佐世女冰川戒,成为西谷的肱骨辅臣,十年来,亦可谓兢兢业业,只是这风流浪荡的脾气却丝毫没有收敛,换情人比换衣服还快,也不提娶夫成家的事,只管在欢乐场中逍遥,虽然已年过三十,却连个小郎都不曾纳,只是她在西谷身分高,便是世女冰川戒也敬重她三分,又有谁敢来说她的不是?
“今天的事……”令狐蝶沉吟了片刻,“御侯不觉得奇怪么?”
东方伏羲点点头:“张萍向来为人耿直,定然有人在军中散布谣言。”
令狐蝶看着他:“……如果……是今上的意思……御侯怎么办?”
东方伏羲转过头,缓缓道:“少司正大人,你是不是认为,东方家族的辉煌会断送在伏羲手上?”
令狐蝶只是静默地望着天边隐约的云霞,良久,淡淡道:“御侯,你有没有想过交出兵权?”
“不!除非我死!”东方伏羲勒马回缰,“我答应母亲的!否则我无颜再见母亲。”
“御侯,你的意思,是不惜与今上为敌么?”令狐蝶的眼中迸发出冷俊的光彩,傍晚的霞光笼罩着她凝脂般的肌肤,如同蒙上了一层柔和而沉静的光芒,“今上的心思,御侯难道不明白么?”
东方伏羲长叹一声:“我并不是要与今上作对,但是,我是东方伏羲。”他淡然一笑,“人活一世间,飘若陌上尘,总要对得起天地养育自己一场!”
“御侯是想求不朽之名?”
“志当存高远,荣名以为宝。”
“名山料理身后么?”令狐蝶哂笑着摇摇头,然而这样的表情却让东方伏羲心中一凛。
“我只是想,与其默默无闻中死去,不如轰轰烈烈地活一场,一半是为了母亲,一半亦是为了自己。”东方伏羲眸光低垂,眼角的余光落在令狐蝶身上,轻声道,“少司正大人是不是认为,一介男子,怀有这般心思,很可怕?或者,少司正大人很讨厌这样的男人?”
“不。”令狐蝶嫣然笑道,“建功立业,只要是正常人都会抱有类似的想法,无关乎男女。人都有野心,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