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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入府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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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京城,正是一片繁花似锦,万木成荫的景象。连沉寂了一冬的人气,经过二、三、四月的恢复,也几乎到达了鼎盛。每日街道上都是熙熙攘攘的,小商小贩的叫卖声,熟人见面的打招呼声此起彼伏,比冬日里的沉寂和春日里的懒散更多了许多活力。然而那几座皇宫东北方向太保街上的皇子府门前仍是一片清静。一则这些府邸虽在城中,却紧挨皇城,不曾混杂于闹市;二则这些府邸终日大门紧闭,欲往府里行走的人都按照自己的身份从两个角门出入。
兰慧静静地坐在府邸东寝殿前的石桌旁,手里握着一本书,眼睛却望向旁边正在怒放的一片火红色夏鹃出神。自打离宫搬到府邸以后,四阿哥似乎更加繁忙了,每日早早进宫读书,晚上也是很晚才回来。兰慧心里不安,向小六子问话,小六子要么说四爷在宫里耽搁了,要么打个圆场把话题岔开。而四阿哥也似乎察觉到小六子被问话的事儿,更是时时刻刻让小六子跟在身边,不让他有被别人问话的机会。兰慧敏感地觉得四阿哥和小六子在极力隐瞒着什么,却无从打听。上次跟淑莹和巧媚闲聊的时候,巧媚扭扭捏捏地说出自己的猜想,让兰慧也觉得不无可能。巧媚猜说,四爷怕是在外面有了心仪的民间女子,淑莹当时也点了点头,觉得有可能。
“主子,您的茶点好了。”喜莲用朱漆的托盘端出一只盛着三个小巧玲珑的□□心粽子的瓜皮青描金浅碟和一只盛着刚泡好的新进潽洱茶的同一式样的盖碗来,放到了兰慧面前的石桌上。
兰慧猛一回神,放下手中的书,正欲去端茶碗,却又把手转向喜莲摆了摆,让她站在身边,轻声问道:“喜莲,若是让你选择成为一朵花,你会选深宫内庭中名贵娇艳的花朵,还是更喜欢田野间自由绽放的无名花?”
喜莲会心一笑,内心想:“福晋问的怕不是自己想选什么花,而是问四爷更喜欢什么‘花’吧。”她看了看淡妆的福晋,轻声答道:“俗话说,人各有命。而那些花儿啊草啊的,也有各自的命。宫花的尊贵和娇艳,是那些民草无法比拟与模仿的;而民草的那份自由天性,也是宫花无法渴及的。两者都好,但又都不足。若是让奴婢选的话,奴婢就琢磨着,若为宫花,则必为名贵中的名贵,娇艳中的娇艳;若为民草,就为高山谷底的天生之物,断不想被人挖了去成为庭院观赏之物,否则的话,观而无大雅,必定会今年栽,明年移,岂非成了既无名分,又不甘落土的尴尬物。”
兰慧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喜莲笑道:“你这丫头,竟然也心比天高。你的心思我明白了,等再过几年,我就求四爷给你寻户好人家,让你作那家中名贵中的的名贵,娇艳中的娇艳!”
喜莲双颊飞红,轻轻一跺脚,拧着眉头佯恼道:“主子越发地喜欢调笑奴婢了。是奴婢伺候主子不够尽心,主子要赶奴婢出这刚搬进来的皇子府么?什么名花贵草的,奴婢不稀罕。主子和四爷对奴婢这么好,奴婢只想呆在主子和四爷身边伺候。”
兰慧端起茶碗,揭起碗盖,轻轻吹皱了那青瓷中掬着的一杯清澈红汤,抿了一小口,只是呵呵地笑着。
“对了,淑莹最近想吃点酸酸甜甜的东西,你去叫膳房准备几样爽口的凉调菜给她送去吧。天儿快热了,她那身子一日沉似一日,一日懒过一日,会越来越辛苦的。你问她那儿还缺什么,还想要添点儿什么,回来一并回了我,我帮她预备。”
“是,主子,奴婢这就过去。”喜莲向兰慧福了福,转身离去。
兰慧目送她的身影,直到看不到。她转过身来,继续拿起石桌上的书,却又放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呼出,彷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一样。
看来,是时候以嫡福晋的身份,劝诫一下四阿哥了。
天刚擦黑,胤禛从邬家小院回到自己的府邸,正一肚子不高兴。今儿他和小六子从宫里出来,带了玉徽拜托他收集的各位在尚书房一起读书的阿哥们署了名的习字功课,急急给她送到邬家,可她、思道连同田文镜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甚至连邬祠稔和朱宝珊都不知道他们的去向。胤禛在邬家白等了一个时辰,只得悻悻地回府。可这前脚一踏进前厅,就看到兰慧不同于往常,穿着规规矩矩的旗装在前厅等他。他不晓得兰慧今儿有什么正经事儿跟他说,但他知道肯定不是他爱听的。
“怎么,你等我到这会子?不是说过不要等我的么?”兰慧是嫡福晋,胤禛还是很给她面子的。
“爷,妾身有话跟您讲。小六子,你先下去,把门带上。”兰慧一脸严肃地打发小六子出去。小六子看了看嫡福晋,又看了看四爷,转身出去并掩上了门。
“怎么?府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了?”胤禛坐下,端起了桌上凉好的茶水,脸色虽然不好,却还对兰慧强撑着笑脸。
“爷,现在没有外人,您跟妾身交个底儿,您这些日子披星戴月的,尚书房的功课真有这么忙么?”兰慧对胤禛福了福,站在他面前问道。
胤禛看兰慧对他行大礼,差点被一口茶呛到,从她的问话里立刻得知她已经察觉出他极力想隐瞒的事情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我们兄弟几个读书一直都挺忙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胤禛仍低着头喝茶,想把话题岔开。他知道兰慧除了四福晋外的另一个身份,但也不曾跟她翻脸、揭穿。
“爷,妾身是您的家人,自然是替您着想,您有什么难题也可以跟妾身讲讲,让妾身替您分担一些吧?现在您分府出来了,自然比在皇宫中要自由得多。可是这自由也不是没有限制的,有些事情,有些地方,碍着您皇子的身份,是不能做,不能去的。若是做了,去了,岂不是有损您的身份?……”兰慧走过去,坐到与胤禛并排的旁座上。
“啪”的一声,胤禛把茶杯摔到了桌子上,吓了兰慧一跳。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这么拐弯抹角的做什么?”胤禛铁青着脸,也不看兰慧,只抛出这句话。
兰慧内心一绞,脸色刷白。她咬了咬嘴唇,转过头去也不看胤禛,压低了声音问道:“爷,您在外面是不是有了人?”
“哈,就为这事儿?”胤禛反笑,弹了弹袖子上刚才被溅上的茶沫子,说道;“怎么,嫡福晋这是要操心为我再纳妾么?”
“正是。爷,您是皇子,不比一般的官宦子弟,您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了皇家,有多少双眼睛都在注视着您们这些兄弟们的操行的,您也应该清楚吧,您万万不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万一传了出去,不光咱们脸上不好看,皇上面子上也过不去,说不定还会对您不利。这为您操心纳妾的事情本来就是臣妾的责任之一,是臣妾年轻少知,疏忽了这点,还望爷您原谅。您告诉臣妾,若是您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臣妾自然会想办法替您办。若是能参加选秀的,臣妾会去向皇额娘求了她来;若是不够选秀资格的,臣妾也会想办法先把她接进府中,委屈一下姑娘先作个通房丫头,再慢慢给名分。您看这样可好?”
胤禛转头,意味深长地看向兰慧。兰慧也转头,坦诚地看向胤禛。两人沉默地对视了良久,胤禛决定赌一把:他赌与他成婚已经四年了的兰慧,更是他的人,而非他皇阿玛的眼线。
“呵呵,你倒是好大度”胤禛眯着眼睛关注着兰慧脸色任何的细微变化,“只怕,这个事儿你这个嫡福晋也没有作主的权力。”
兰慧一挑峨眉,巧笑道:“爷的事儿,就是妾身的事儿。妾身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爷您相思成灾吧?您跟妾身说说,即使妾身没法直接帮您达成心愿,说不定还能给您出出主意什么的。”
“那个人,我是说我想接进府的姑娘……”胤禛顿了顿,直直地盯向兰慧的双眼深处。
“您接着说啊。”
“我想接进府的姑娘,是个……不容的人。”提到他皇阿玛的时候,他并没有明说,只是用手指指了指天。
兰慧脸色一变,却马上恢复了平静,她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仍感觉嗓子眼发干,于是端起了茶碗,可还没呷上一口,又不安地低声问胤禛;“爷,您到底看上的是哪家的姑娘?”
“梁氏玉徽!”
胤禛轻声说出的那个名字,如同一颗响雷一般在兰慧脑子里轰然炸开,她手中的茶碗“啪”的一声摔碎在地上。
“不可能……不可能啊……她……是前保和殿大学士的孙女梁玉徽么?……”兰慧瞪着眼睛看着胤禛,一脸的不可置信。
胤禛点头。
“她不是病逝了么?”兰慧不敢相信,当年梁家为梁玉徽治丧的时候,据说皇上是亲派了李德全公公去吊唁的啊。“四爷,您不要跟妾身开玩笑了,您倒是跟妾身说个实话啊。”
胤禛料到了兰慧的反应,所以只是淡淡一笑,说道:“我跟你说的是实话,我说她不能被上容,自然就是指她‘死而复生’这件事。”
“怎么可能……”兰慧无力地看向胤禛,连喘息的力气都几乎没有了。
“现在我向你交了底儿,你倒说说我该怎么办?”胤禛看着兰慧反问。
兰慧怔怔地转头看向胤禛,微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半晌,她才无力地对胤禛说:“爷,这事儿,急不得,越急越出乱子……容咱们好好筹划一下吧……”
胤禛若有所思地看向兰慧,开口慢慢说道:“你是我的嫡福晋,我才跟你交了底儿,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也明白吧。”
兰慧点头,心中的苦涩却一波又一波的往上涌:她是知道的,梁玉徽根本不是什么“民草”,她本与四阿哥青梅竹马,若她不是汉臣之后,所有人都认为梁家会和天家结亲家。可不知为什么,皇上突然又要认她为养女,后来又爆出玉徽姑娘重病,被送到京郊养病,再次出现在人们视线内不久,就病逝了。
她这一死一生,又隐藏了这皇家多大的秘密呢?四阿哥又在这件事情中陷得有多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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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宝珊带着小翠提着篮子出去买菜,刚踏出小院转出胡同没多久,就觉得身后有人跟稍。她转身看过好几次,可除了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商贩外,身后并无可疑的人影。又走出了几十米,朱宝珊仍然觉得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她拉了小翠停在一个卖水粉的小摊旁停下,假装在挑挑拣拣,却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刚才来时的路。还是没什么都发现。她转身装作要走的样子,却猛地又回身,果然扫视到一间小铺侧面一闪而过的一个穿着精美月白色绸衫的身影。朱宝珊怔了一下,转身把篮子交给小翠,嘱咐了她今天要买的东西,自己却向街市尽头的那个湖泊走去。
六月末的天气已经有点燥热,湖边垂柳上几只噪鸣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朱宝珊驻足在一片相对人少清静的地方,彷佛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只是等他亲自上前相见。
“动雾縠以徐步兮,”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朱宝珊背后响起。
“拂墀声之珊珊。”朱宝珊应声接道,转身看向来人。“好久不见,您还是这么喜欢悄悄尾随人啊。”
来人一怔,却掩饰不了脸上喜悦的神情,回答道:“你也还是这么快言快语啊。”
朱宝珊对来人福了福,坦然笑道:“皇上,什么风把您从那深宫大院吹出来了?”
康熙紧张了一下,环顾四周,湖岸的小路上幸好没有多少来往的人。
“宝珊……”
“皇上,民妇现在是邬朱氏。”
康熙本想上前一步,却被朱宝珊的这句话弄得抬起了脚,却不知该不该迈出那一步。
“宝珊,朕……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可当时的情形之下,我不做反抗,才能保你的平安啊!我……”
“皇上,您不必说了,”朱宝珊微笑,“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不值得一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宝珊,你这些年到哪里去了?过得还好么?”康熙终于走近了一步,关切地看着朱宝珊那张表情转为恬淡的脸。
“民妇跟夫君云游各处,现在过得很好。虽然不是富裕之家,却很满足于小康,团圆合美,平淡之处有真情。”
“是么,是么……”康熙叹息着,却紧紧地盯着朱宝珊的面容,似乎在回忆另外一张面容。“你们一家一直住在京城么?”
“不,我们也是刚搬入京城没几年而已。”
“宝珊……其实……其实我已经见过玉徽了……”
“我知道,皇上。我们当时就是为着玉徽才来到京城的。”
“可是,她竟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爱上了朕的四阿哥……是朕,是我把他们强行分开的……”
朱宝珊低头沉思了片刻,转而抬起头微笑着对他说:“皇上,民妇不觉得玉徽和四阿哥不能在一起啊。”
康熙吃惊地看着朱宝珊,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怎么,玉徽不是朕和你的……女儿么?”
“皇上误会了,玉徽是民妇和家夫之女。因为她是早产,容易夭折,才不得已送到条件比较好的姐姐那里。后来因为民妇的姐姐并无嫡出,所以我们也就没有把玉徽接到身边。其实,玉徽并无皇上的血脉呀。”
康熙的脸色越来越白,额上隐隐冒出汗滴来。
“可……可玉徽毕竟是汉人之后,她和朕的四阿哥还是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的……况且,玉徽不是已经……”
“皇上,您既然已经亲自追查到了民妇的家门口,就应该已经知道实情了吧?难道是想让民妇亲口给您证实么?”
“玉徽没死?”
“没有,她当时是假死。”
“你,你们知道这是欺君之罪么?!”康熙恼怒,忍不住低声吼了出来。
“皇上请息怒。首先,梁家不太清楚玉徽的身世,也怪我当时伤心过度,没有跟他们交待清楚。我姐姐宝钏只是把知道的事情讲给了您听,是您误解玉徽是您的血肉在先的。其次,梁家的那个小玉徽确实已经下葬了,而且下葬的时候气息全无,听说皇上您也是派了御医去救治未果的,所以梁玉徽那时已经死了。而我们救的是邬玉徽,是邬家的女儿罢了,这好像不能算是欺君之罪吧?”
“等等,宝珊,你不是在故意说气话吧?玉徽真的不是咱们的女儿?”
“皇上,民妇说了,过去的事情,民妇并不怨恨您了。玉徽并非您的骨肉,不过,您能不能看在与民妇往日的情分上,放过她?”
康熙看着朱宝珊,突然转身走向水边,念叨着:“不妥,不妥。若她不是朕的骨肉,她便可以和朕的四阿哥在一起了……不对,不对,她不是八旗之后,无资格参加选秀,他们还是无法在一起的……”
“皇上,恕民妇斗胆说几句,您想想,在茫茫众生当中,他们为何会相遇,为何会相恋,为何会经历了生离死别仍能重新团聚?这怕是他们自有的天定前缘。月老的红线,不是这世上什么力量能轻易剪断割开的吧……又或许,上天是想让他们重复当年的故事,只不过,这次要给个幸福的结局罢了。”
“前缘……重复当年的故事……唉,宝珊啊,你有所不知。在朕的那些阿哥当中,老四虽稍显喜怒无常,却是个耿直明白的人,而且也聪明勤奋。朕只是想磨练他几年,磨去他身上那些为倚臣所不必要的棱角,然后重用的。可若是他如愿得到玉徽,怕是将前途忐忑。”
“为何?”
“你看,世人常谬传皇帝有后宫佳丽三千名,享尽人间美色。可在那些选秀的佳丽中,并不是朕看得上谁,就能选谁的,必须要看她身后的家世如何。朕皇子们的婚姻大事,更是如此。你也知道这朝内的大臣们都是有派有系的,有时联起手来,连我这个皇帝也很难对他们怎样。所以皇子们若是失去了姻亲的扶持,单靠他们皇子的身份,也是很难有什么建树的。”
“皇上怕是多虑了,那两个孩子不过是想在一起罢了,玉徽也并无觊觎四阿哥福晋的位子啊。”
“小玉徽当年可是很有名的,乌喇那拉氏是认得她的,如今看她死而复生又入府去,会作何感想?又会有如何的举动?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更要置梁家于何地步?”
“这……”朱宝珊为难地看向康熙,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所以,宝珊啊,你带着玉徽远走,越远越好,不要让两个孩子再相见了。朕会与你们方便的。”
朱宝珊抬眼冷笑道:“皇上,您现在的言行算是什么?不是在重复当年太皇太后的意旨么?您这是要我们协助您拆散他们么?”
康熙盯着朱宝珊,良久才答道:“朕意已决!朕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是走还是不走,若是没有答复,朕就要按照朕的方法来处理这件事了。“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皇上,民妇不过是想让女儿幸福,不再遭受民妇这些年来所受的那种痛苦了……”
康熙猛地转身,快步走回到朱宝珊的身边,猛地把她拽入了怀中,嘴里不住地轻唤着她的闺名。
“皇上,”朱宝珊挣开了康熙,理了一下耳边的垂发,低着头对他说:“民妇的家人还在等着民妇呢,民妇先告退了。”说完,她对康熙福了福,离开了湖畔,只留下眼中有了些许迷蒙的康熙,怔怔地目送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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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时就是这么跟他讲的?”邬祠稔从茶桌前走到朱宝珊身边,挨着她坐到了床沿上。
朱宝珊点了点头,一脸的疲倦。
邬祠稔默默地揽过妻子的肩膀,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髻上,轻声安慰她道:“难为你了。”
朱宝珊正准备也伸手环住邬祠稔的腰,却听到屋门被“砰”的一声踹开。两人立刻撒开了对方,正襟危坐在床边。邬祠稔甚至觉得不妥,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可两人突然想到他们夫妻这么多年了,又有什么好害羞的呢?不觉得又转向对方,自嘲地相视一笑。
捧着一碟奇形怪状的点心闯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玉徽。她本想给邬祠稔和朱宝珊送些她亲手捣腾出来的小吃,结果在门外不小心听到了那段关于朱宝珊与康熙重逢的对话,便什么也顾不上一脚踹门冲了进来。她自然是瞅到夫妻两人相依相偎的情形,可越是看到他们的恩爱,越是内心无比的着急和内疚。
“你们,你们带了思道和文镜快离开京城!”
“你说什么呢?”朱宝珊站起身来走到玉徽身边,看了看夫君,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咱们在这儿住得好好的,干吗要离开京城啊?”
“娘,当今皇上是个薄幸的人,他翻脸比小孩子变脸还快。而且他是个一旦作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你们这样留下来,只会陪我一起遭殃而已!”玉徽着急,也顾不上避讳,什么话都直接说了出口。
“这孩子,说什么呢?”朱宝珊仍想掩饰,她不想见到玉徽再受什么苦难,只想守着女儿,看她平平安安的过一世。
“刚才我在门外都听到了。康熙已经查到了咱家的门口。这样会因为我,连累你们遭殃的”玉徽哽咽。
“傻孩子,什么叫连累‘我们’?咱们不是一家的么?”朱宝珊慈爱地抚了抚玉徽的脸颊,强做出笑容摆在脸上。
“不行,你们必须走!还有弟弟和文镜,他们两个需要你们的照顾,他们两个不能被卷入这个漩涡当中……”
“傻女儿啊,你说笑呢,思道和文镜需要我们照顾,那你呢?你还不一样是我们的孩子?”
“我……反正是已经入土过一次的人了,还怕什么……再说了,我一个人,还有四阿哥照顾着。”玉徽说到这里,有些底气不足。她非常明白,如果康熙亲手查办她“诈死”的事情,别说是四阿哥,就是天皇老子也顾不了她的。可她还是想用这个借口来说服邬祠稔和朱宝珊带着思道和文镜快走。
“到时候四阿哥自身都怕是难保,不要说你……”
“宝珊,我觉得玉徽说的有理。”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的邬祠稔突然打断了朱宝珊的话,肯定了玉徽的建议。
“你!你这个当爹的怎么这么狠心?你难道要我这个当娘的再次在玉徽最需要我们的时候离弃她么?”朱宝珊听了邬祠稔的话,气得身体直抖。玉徽也是第一次看到朱宝珊对邬祠稔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也被吓了一跳。
“宝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现在我们拖家带口的,分明是玉徽的累赘才对。若是只有玉徽一个人,四阿哥很容易就能把她藏到茫茫人海当中。可若我们一起跟着,这么一大家子人,反而会非常显眼。”
“可是……”朱宝珊刚想反驳,不料玉徽却一下投入到她怀里,紧紧地搂住她的腰肢。感觉到小女儿那种诀别一般的举动,她一阵眩晕,也紧紧地抱住玉徽。
“娘,您放心,女儿一向福大命大,女儿一定不会有事的。”说着,玉徽从朱宝珊怀里抬起头,望向邬祠稔,眼神中充满了求助的神色,“您说是不是,爹?”
邬祠稔只是默默地走过去,紧紧地把朱宝珊和玉徽都紧紧地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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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正跪在客厅的地板上努力用抹布擦拭的玉徽突然听到小院外一阵急促的车马、脚步声。她不慌不忙地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空空荡荡的“家”已经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应该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了。
出乎意料,一切有序的人、车声在大门外突然静止。玉徽纳闷,突然一声“咚”的闷响,小院的大门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开。玉徽微笑,低头继续擦地上那块她跟思道用水彩颜料互掷时留下的污痕。
没有听到军士的脚步声,没有听到盔甲的“哗哗”声,听到的只是一群偶然掠过小院上空飞鸽整齐的哨鸣声。玉徽停下手中的动作,再次抬起身子,眼前只有一身便装的康熙和常在他左右的太监李德全。
在康熙和玉徽的目光相触的那一霎那,玉徽还是明显看出他猛然凛了一下身子。玉徽内心轻笑,再次伏下身子,用波澜不惊的语气向康熙问安。
“民女玉徽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扫视了一圈这人去屋空的房间,一脸的阴骘,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坐到厅内主人的位子上。玉徽躬着身子也转向他,不曾多说一句话。
“好个人去楼空。你说,这家其他人都哪里去了?”康熙一伸手,李德全连忙把端在手中的紫玉雕龙小茶壶送到皇上手中。
“皇上,民女知道皇上为何而来。一切的罪责都在民女,跟民女的家人丝毫不相干,请皇上不要连累无辜。”
“无辜?他们帮助你欺瞒朕,让朕为了你的事情伤透了脑筋,伤透了心,你还要说他们无辜?”
“皇上……”玉徽壮着胆子抬起头来看向康熙,却见他立刻绷起了脸,收起了玉徽一瞬间瞥到,以为是错觉的悲哀之情。“皇上曾经对民女的疼爱,皇上因为民女所受到的伤痛,都是因民女个人而起,就用民女一人的性命来还吧。还望皇上不要降罪于梁家和邬家。民女谢过皇上了!”说着,她“砰砰砰”地重重向地面磕起头来。
眼尖的李德全一眼瞄见青色的石板上渐渐印染上了些许鲜红,不由向康熙看去,却看见皇上也正紧皱着双眉,凝视着那块石板。他不动声色,正准备转过头去,康熙却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叫玉徽停止磕头。李德全清了清嗓子,对仍在磕头的玉徽说道:“梁氏,你不用再磕头了,皇上有些话要问你。”
“谢皇上。”
“抬起头来。”康熙语气冷漠地命令道。
玉徽抬起头,额前已经一片血肉模糊,一股细细的血流顺着她原本细白得近乎透明的鼻梁往下淌。
康熙内心猛地一揪,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十多年前另外的一张面孔,那张让他每每忆起便愧疚到心酸的面孔。而眼前的玉徽,和她是多么相像啊。这一刻,他甚至闪念,若玉徽是他和她的女儿,而非另外一个男人的骨肉,那该多好啊。她和玉徽,难道是上天派来惩罚他作为皇帝的薄幸的么?他皇阿玛因情而痴,因情而亡。虽然那时他还不明白情为何物,可眼看着只能在深宫中哀恸欲绝的最疼爱他的皇祖母和皇额娘,他便在登基那一刻暗下决心,绝不能重蹈了皇阿玛的覆辙而痴心于天下的某个女子。他的后宫不断扩大,因为他要用这些美色来充斥他的眼帘,让薄幸渐渐在他心中扎根。然而,似乎上天并不希望他在这一点上如愿,宿命把一个朱宝珊送到了他面前。他动了真情,收不回,却最终也给不了。他放手,心里却从此落了个疤。起伏的帝王之路,让他心上的伤疤越来越多,也无暇顾及儿女私情。本以为这段记忆已经被岁月淡化了,却被突然出现的梁玉徽,用与她那么相似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引着他回忆那段痛苦的过往。而两个孩子之间的纠缠,又如同两只无形的手,一层层地扒开了那结了血痂的旧伤,使他不时地鲜血淋漓。
“你额娘……和那个男人远走了?”康熙压低声音问玉徽。
“嗯?嗯……”玉徽不知康熙何意,不敢多言。
“他,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康熙阖目,把头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
玉徽试图揣摩康熙的心思,可无论如何都不着道儿。无奈,她只好回道:“我听说父亲带母亲云游了很多地方,苦的累的,两人都受了;甜的蜜的,两人也都尝了,现在想安定下来,好好地守着家过日子。”
康熙良久不发话,只是微仰着头闭目养神。但是李德全知道,皇上这个样子,通常是在做非常困难的决定。
过来一会儿,康熙突然睁开眼睛,瞪向玉徽,问道:“若是朕杀了你,你怨恨朕么?”
“只要皇上开恩放过民女的两方家人,民女甘愿获罪。”
“哦?为何不听你提四阿哥的事情?难道你不想也保下他?”康熙眯着眼睛看向玉徽。
玉徽听康熙提到四阿哥,身子一软,瘫坐到地上:果然四阿哥的行踪太过异常,被老狐狸注意到了。亦或是,有人一直在帮着他监视四阿哥?
玉徽低头,紧咬牙关,背上直冒冷汗,一时失去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难不成你要朕把你连同四阿哥一起处置?”康熙阴沉地追问。
玉徽抬头,从满脸的绝望中挤出一丝虚弱的微笑:“若是民女的贱命无法保住四阿哥的平安,怕是皇上也要搭上您当世圣君的美名了……”
“大胆奴才,竟敢对皇上放此獗词?!”李德全怒喝玉徽。
没料到玉徽却转头看向李德全,反问了他一句:“您说是不是,李公公?”
“你,你……巧言善辩!皇上,您说……”李德全没料到玉徽会来这么一手,一脸的惊慌失色。
康熙只是紧紧地盯着玉徽。良久,他猛地起身,走到玉徽身边,又问:“若,我放过你呢?”
玉徽早已瘫软的身子已经无力动弹,她如今才真正体会到“掌握生杀大权”的厉害。
“回皇上,若民女有幸得以天日活下去,定将珍惜每一天,以感谢您的恩典。”
“珍惜是不足道的。即使朕给你和四阿哥一条出路,也不想因为你的存在而让四阿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朕不喜欢看到别人破坏朕所安排好的事情。你明白么?!”
难道他指的是嫡福晋那个位子?玉徽暗自忖度。
“民女从来不会觊觎别人的东西。”
“好!”康熙猛地低喝,抬脚向门外走出了几步,头也不回地说:“前保和殿大学士梁清标的孙女梁玉徽已于四年前夭亡了。这个世界上也不曾有邬玉徽这个人……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空荡荡的小院。
玉徽木然地听着院外车马、脚步的声音越行越远,终于吐出了那口一直支撑着她面对康熙的气息,瘫倒在地上。她大大地瞪着空洞的双眼,不敢相信抱着必死决心的自己刚从鬼门关打了一个转儿,竟然转回到阳间路上来了。
空气中,一个女声模糊不清的吟唱,夹杂着由远而近急促的马蹄声,萦绕在她的耳畔。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惊恐万分的唤她闺名的声音。是他,他来了。
“玉徽,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啊!邬氏夫妇呢?思道和文镜呢?你说话啊!”胤禛紧紧的抱着玉徽,却不敢轻举妄动。他想伸手去查看她额上的伤势,却怕触痛了她,颤颤巍巍地为她拨开伤口周围的碎发。
玉徽不敢相信眼前的那副面孔是真的,她无力地抬起胳臂,伸手摸到胤禛那因狂奔和紧张而涨的通红的脸颊,一股炽热传到她的指尖,又飞速刺入她的心中。
“哇”的一声,她痛哭了出来,毫无顾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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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前,四皇子府上的侧室李氏出现早产的迹象。四皇子命李氏在屋中安胎,不得随意外出。四皇子的嫡福晋乌喇那拉氏开始亲自料理李氏的起居。
五天前,嫡福晋的房里丢了几件皇上在四阿哥大婚时亲赐的珠宝和古玩,四阿哥大发雷霆,嫡福晋亦是在向德妃请安的时候向她哭诉府里的下人手脚不干净。于是德妃找了个机会回了皇上,在皇上的默许下,胤禛把府里上上下下的奴才赶了个遍,只留了自己和嫡福晋身边最信得过的几个奴才。由于事出突然,内务府也只得匆匆从宫里各处调配了不足半数的奴才送到四阿哥府上,暂时先顶着重要的差事,以后再慢慢配齐。
七月初,侧室李氏诞下了小格格。由于生产的过程中出血过多,导致产后虚弱,只能卧床休养。期间仍然是嫡福晋亲自照料她的起居。
刚入七月中旬的一日,小六子急急地从东配殿赶到太和斋后面的如意室,禀报正在书房读书的四爷说嫡福晋请他过去。
胤禛三步并两步赶到东配殿,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浓重的中药味。他匆匆走进卧室,看到坐在李氏床前一脸憔悴的兰慧,正准备发问,却被兰慧一抬手制止住了。
兰慧转过头去看向安静地平躺在床上的李氏,从身上拽下手帕帮她擦去嘴角残留的一丝腥红,头也不转地对胤禛说:“爷,您可以接人入府了……”
乌喇那拉兰慧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黑暗得连星辰都躲开了的深夜,一辆毫不起眼的乌油棚马车,载了那位额上带伤,身子十分虚弱的新侧室,从府邸北面的民居胡同内,缓缓向南,自最不起眼的后门,进了这皇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