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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交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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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乘孟家的船前往苏州时,过程约是两个时辰,此次乘北静王府的船回程,纵是岸上耽搁了些时间,仍旧提前了半个时辰。
在这期间黛玉用了药,顶没顶用暂且不知,黛玉心里却是充满感激的。她心里暗想:这定是北静王看在贾府的份上,此次父亲出事,舅舅虽没有明着出面,自己还不是沾了荣府的光?可见上天待自己不薄。
只是,她对那个名唤小陆子的小太监有些抵触情绪,倒不是对他个人,自己长了这么大,自己家也好,贾府里也好,内宅里成年男子的出入盘查都是十分谨慎的,即便是那些十二三岁的小厮,进内宅见了奶奶姑娘们也都是低着头。可水溶,却派了这样一个人在后舱,怎么着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小陆子既受水溶重用,心思自然较常人伶俐许多,得便找一个机会向紫鹃笑道:“这位姐姐,请设法给林姑娘说一下,别当我是男人,我也不是男人,我们王府里的女主子,哪个身边也有几个我们这样的人,要不然,那些脏活累活什么的,都让姐姐这样的人做吗?这样就算姐姐们没怨言,我们看着也心疼不是。”,
紫鹃其实也有些难为情,尤其小陆子的话,虽说是好话,怎么听都有几分油滑,她虽也是机敏伶俐的人,却哪接触过太监内宦这样的,一时之间言语呐呐,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小陆子也觉得别扭,自己可是连这样丢脸的话都说了,可对方别说主子,丫头都表现的这么明显!
沮丧间抬头,李青石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正瞅着自己笑,小陆子纵是脸皮厚,面上也不禁讪讪的。见状李青石走过来在小陆子肩头重重一拍,忍笑道:“小陆子,你当差也够久的了,话怎么还是这么着三不着两的?倒是修修来生,下世也做一个堂堂正正的……”,
紫鹃脸一红,就把头转过去,李青石忙把话收住,咳嗽一声:“小陆子,我给你说笑话呢,”又笑着道:“可经着些心,要象服侍王爷那样才好。”
小陆子撇嘴:“李爷,敢情就您自己会当差啊,也忒把人看扁了。”说得紫鹃和李青石都笑将起来,紫鹃心里便也释然了。李青石心里却有别样的情怀:王爷对这位林姑娘很不错呢,对方什么也没说,不只自己、连太医,现在又添了个小陆子,就都支使到后舱来了。
紫鹃回头便把这当笑话般说给黛玉听,黛玉便也笑了一笑,说起来回扬州她笑的极少,自己家的事、如今加上孟家的事,就象两座重重的大山压在她心头上,让她连喘息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船快靠岸时,黛玉忽然想起自己的头发,进来时撞了半边,后来虽说用手挽起来了,到底不象样子,便忙唤紫鹃为自己梳头,紫鹃却哎呀叫了一声,黛玉便咂着唇看着她:“扔苏州孟宅了是不是?”
紫鹃顿了顿:“不是,下车时跑得急,忘车上了。”
黛玉便叹了一口气,她又能说紫鹃什么,自己的情形比她还糟呢。一旁小陆子竖起耳朵却是听了个清清楚楚,忙过来笑:“不怕的,谁没有个闪失的时候,”接着拉过一个椅子,蹬高从旁边一个架子上拿过一个盒子,打开:“这里面的东西多着呢,尽够姑娘使得。”
黛玉便有些狐疑,怎么这船上会有女子用的东西。小陆子却已笑着解释:“是我们王爷的妹子华阳公主送给永平郡主做寿礼的,偏王爷忘了带,林姑娘先用着。”
黛玉想了想,婉拒:“还是不用了。”虽这样说,心里到底有些难受:自己虽不致到没有首饰就出不去门的地步,但这样一个特别的时候,难保别人不说,林家落了难,人也狼狈,可让她用别人的,她却也做不到。
小陆子看了这情形,也没有再劝,转身出门,不久却将黛玉跌坏的垂珠玉钿拿了来,他笑吟吟将其放到黛玉身前的矮几上:“林姑娘,不然还是戴您自己的。”
黛玉微低头看了一眼,人已呆住:都说覆水难收,垂珠玉钿虽不是倾覆的水,跌坏了却是实情,尤其玉钿部分,从中断成两截,只怕大罗神仙也难让其恢复原状,可现时……,黛玉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玉钿的断裂处,用同色的琉璃粘合了一朵玉色的五瓣梅,垂珠也用金线穿好,难得连顺序都和从前一样。
黛玉不由用手将其执起:东西并没有贵重到价值连城,却一直是自己喜欢的,摔了虽也觉得可惜,可也就那么样了。黛玉心中就有暖流悄悄淌过:近些年这样对自己的,除了宝玉再无第二个人了,何况是一个几乎陌生的人。
紫鹃却笑着道:“陆公公,你们王爷出门一趟,得带不少人吧。”
小陆子却笑了:“这可猜错了,其实是……”说了半截儿忽然顿住,稍顷又笑:“姑娘就请准备吧,再呆半个时辰,船就要泊岸了。”
小陆子说完向后退了两步,又再笑着开口:“还有,我们王爷说了,如果林姑娘不介意,我们王爷请姑娘说几句话。”
就见黛玉轻轻将头别过一边,视线停在船壁上悬挂的一幅字上,良久缓缓吐出几个字:“好,我也早有此意,就请公公带路……”
小陆子忙道:“哪用林姑娘出去,我这就去请我们王爷过来。”旋即出门。
这里黛玉慢慢抬起手臂,自用梳子抿了发,又用玉钿别住,听到脚步声响起来时,她的手还没来得及离开。
多年之后水溶尚记得这一幕,苍茫的江面上,飘浮的船舱内,那女子迷离的目光定在一处、尖尖十指拂在发上的情形。
而此时,黛玉眼里的水溶反倒清晰些,只不过将近一个时辰,他已另换了服饰,依旧是锦衣华服,只是以不若上船时所见的蟒袍玉带,就连束在头上的玉冠也被一根月白色的抹额所替代,倒露出饱满的额头来,越发趁得面若美玉,目若明星,只是头发大约是柔软的,有两绺垂在肩上,发尾倒是依旧系了青玉,仍是黛玉往日所见的那一块儿,看来是他心头所爱。
倒不象前几次所见时目中冰冷了,看毕黛玉暗暗思道。
水溶看向黛玉的目光也是复杂的,一个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绝对是出类拔粹的女子,不论长相还是出身,只是不同于同龄人的年少无忧,她的神情是清寒而特别的。身上的披风虽是热闹的大红,面容反被这世间最鲜艳的颜色趁得雪片般白。只是倒不觉得冲突,反有一种立于矛盾中的和谐的美,好似她生来就该如此,就象——,就象为了衬托这世间的污浊一般而存在。
但水溶不会因为这些而放弃他的来意,他镇定的制止了黛玉欠身的动作:“林姑娘,不必多礼,这不是在官场上,姑娘也不是官场中人。”
水溶略略停顿了一下:“虽如此说,我却还是要用官场中的事来烦劳姑娘。”
水溶看着黛玉道:“时间紧迫,请述水溶直言,我想问姑娘几句话,是有关林大人和孟文庭的,不知姑娘可肯答我几句话?”
黛玉便真的站直了身子,下意识她对水溶警惕起来,黛玉不是那种别人给了些恩惠便可以托附真心的人,即使水溶给她的感觉确实很好。于是黛玉缓缓道了几个字:“是,王爷请问。
短短五个字,足使水溶沉默了好一会儿功夫,他忽然有些想躲开这个眉尖若蹙、风致楚楚的女子。
水溶还是问了,他在问之前下意识加了一句话:“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姑娘请想明白了再回答。”
黛玉没有说话。
水溶慢声道:“第一个问题,林姑娘,汝父林如海这几年来,和荣府来往是否密切?”
黛玉笑了一下:“王爷,若我说在荣府六年,只我才收到父亲只言片语,王爷是否相信?”
水溶想了想:“信。”然后水溶又道:“第二个问题,以姑娘你的眼光来看,林大人任盐政七年来,功过是非、该如何判定?”
黛玉此次答的很快:“这个问题,恕我不能给出答案,莫说我离开扬州时不足十岁,单说朝庭上对官员的考量,又和我一个女子有何干系?这似乎应该找两淮监察史大人,或是扬州的父母官,王爷问错人了。”
水溶轻轻问:“父母官,林姑娘想本王去问张知?”
黛玉闭了一下目:“是我造次了。但王爷,有一句话叫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王爷想必不会听一家之言。”
水溶淡淡笑了:“所以我才问姑娘你。”黛玉不置可否,反问:“这是王爷的第三个问题?”
水溶缓缓摇头,忽又正色道:“第三个问题,都说林大人交游广阔,和前任盐政使孟文庭更是莫逆之交,林姑娘以为呢?”
此次黛玉猛然抬起头:“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但黛玉有一句话可以肯定‘再好的知交,涉及到身家性命方面,也不会真的做到忘我、无私,以至于王爷能想到的其他措词。’”
水溶沉默了一下:“可是林姑娘,孟文庭在辞官七年后,忽然应下了监察史曾弹劾令尊的一切罪名,又怎能不使朝庭生疑,又能如何掩住扬州众官员的悠悠之口呢?”
问完这句话,水溶紧紧盯着黛玉,看着她的脸一点一点褪去血色,变的更加惨白。
水溶忽然有些不忍心,但他还是接着道:“最后一个问题,林姑娘,林家纵确实系‘世禄之家、书香之族’,姑娘可能保证林家身家真的一清二白,令尊也真的是殚精竭虑、一心为民?而没有半点私心?”
见黛玉不说话,水溶淡淡道:“林姑娘,莫怪我说话咄咄逼人,要知道,这些问题,若不是水溶来问,就是其他人来问了。
而姑娘也须知道,令尊在扬州任上任何不足之处,都会做为别人攻击他的借口,成就坐实他罪名的契机。而姑娘,林大人他——,怕也真的……”
水溶正觉得最后这几个字不好出口,他觉得面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说出这些话为无疑是十分残酷的,她,纵是真的已做好迎接风浪的准备,只是到底也只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罢了。
却在这个时候,黛玉忽然开口——“王爷,家父不能,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