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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天香楼(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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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这里,处处留心,步步在意也是不行的。
风波已经过去,宝玉也已经被二舅母叫走,留下的,只是徒留难过的我,以及尴尬看着我的丫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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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在碧纱橱的窗前,黛玉透过天青色的软烟罗看着不远处的一幕:穿藕色衣服的大约叫碧痕,依稀听紫鹃说过是宝玉跟前的一个三等丫头,因进门时和一个小丫头撞了个满怀,把一盆儿水折了些在绣鞋上,便下力抽了那丫头一巴掌,丫头吃痛,遂呜呜的哭出了声。
而东边那个红袄碧裙的,黛玉倒是十分熟识,正指挥一帮子人洒扫庭院,可能嫌别人手脚慢,便口里不饶人,一叠连声的骂人笨,别人却也真怕她,竟没有一个敢驳嘴。
黛玉看了半响,伸出冰冷的手指触向自己的脸庞,低声自语:“莫非,她的模样儿真个肖似我?。”
紫鹃是全程目睹宝、黛口角的人,奉命调解的便也是她,模模糊糊听到黛玉的话,忙笑问:“姑娘是说晴雯?若论眉眼儿,原也仿佛姑娘一二,可是近来,我是越看越不象了。”边说边凑上前瞧了几眼。很快眉皱起:“怎么还是这火爆脾气,在主子眼皮底下如此,不嫌太过张狂了些?多早晚得吃亏在这上头。”话落觉出些不对,实在是以紫鹃自己的眼光来看,黛玉也是过于心细敏感的人。今儿个虽说是她自个儿拿晴雯比较,做为一个下人却不该造次。再说了,各人关起门来过日子,晴雯和自己的关系又平常,没事多什么口呢。
想是这样想,紫鹃心里却隐隐约约的有些认知:还真有可能是拜晴雯长相所赐,自己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换来的却是黛玉低低的笑:“老太太不是过东府去了么,她们自然轻狂些,等转回,恐怕就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了。”
紫鹃唯有点头:“姑娘说的很是。”顺手将茶递了过去,趁机道:“东府赏梅,姑娘真不去了?”
黛玉啜了一口茶:“……”刚要开口,里间屋里转出雪雁,她刚将王嬷嬷送去安置,方才的战火将黛玉的乳母也惊动了。她上前道:“我觉着,姑娘还是走一遭吧,老太太、太太、几位姑娘都去了,姑娘也该去应个景儿。再说了,方才的事儿,也不能全怪宝二爷,姑娘还当真和他怄气不成?况且又惊动了太太。这还幸好,老太太走的早,不知道这里闹成这样,不然谁晓得会急成什么样。”一番话情真意切,却是先前和王嬷嬷、紫鹃商量好的。
黛玉只好点头:“原也是要去的。”背了二人却露出略带苦涩的笑:这两个丫头,还当真以为我是在和宝玉赌气呢!
其实黛玉现在也有些后悔,委实吵架并不是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大抵是为了一个荷包。宝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毛病,在这里看到某些小东西时,总爱向黛玉讨。倒不是他贪便宜,作为荣国府最受娇宠的年轻主子,什么是他要不到的?
他也舍得送黛玉东西,不论多么贵重,只要黛玉多看几眼,一准儿割爱相让。做为回报,黛玉也常送他些小东西,可是这次黛玉却拒绝了他,不只拒绝,还用冷冰冰的话伤了他。原本没有什么,他们两个闹得再凶的时候也有,可这次却惊动了王夫人。王夫人倒没说什么,反安慰了黛玉几句,只是将宝玉带走了。于黛玉却是莫大的难堪。
紫鹃等人却有些不解:姑娘那荷包,本来是专为宝二爷做的,姑娘如何变卦了?
其实并不是黛玉变卦,她心底的苦楚只能隐藏在心内:宝玉这些日子,虽说还是和自己最亲近,可打他姨家表姐,那个人人称颂的宝姐姐来了后,这半年,宝玉也许心里没有怎样,行动上却真的有些不一样了。尤其是二舅母——
想起王夫人看着宝钗时露出的亲切笑容,再相对于待自己的客套和疏离,黛玉自嘲:或许,是自己太多心,也或许,真是宝姐姐有这个能力吧。那么自己,又何苦去碍人眼,而宝玉,又何苦几次三番来招惹自己?
因而这几天,她才极力的回避着宝玉。只是眼前看来,似乎有些难,宝玉大约觉察出了自己的不快,竟比以往更殷勤的待自己好。他或许就是这样的性格,造成的结果却不是自己希望看到的。
回想着事情的前因后果,黛玉静静看向妆台上的妆镜,里面的人同样静静的看着自己。黛玉复看向一旁被剪坏的荷包:或许,搬出碧纱橱会好一些。
凝神间,雪雁向她伸出手:“姑娘,簪哪枚钗好一些?”黛玉缓缓把视线收回:“绿色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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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起来才知道,宁府荣府其实很隔着一段距离,至会芳园时黛玉甚至有些累,贾母见了她很是高兴,忙让她坐在身旁。王夫人仍象从前一样:“姑娘身子好些了?看脸色比晨起时红润了许多。”
黛玉心里默默的赞叹了一下王夫人的不形于色,口里则笑答:“正是舅母的话,老闷着未必好,再说了,大家都来,我岂不眼热?”说的大家都笑了。
宝玉从黛玉一出现,目中就显出忐忑,此时见黛玉没事人似的,眼睛立即亮了:“这话很是,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因当着诸人,黛玉便也对他笑了笑。
坐定后黛玉打量四周,很快了然,于其说是赏梅,不如说是饮宴,大家团团围坐在花厅席间,认真看梅的却没有一个。贾母倒是真的高兴,老人家年龄大了,最喜闻乐见的就是后辈们承欢膝下,诸人了解她的心思,人人都肯奉承。黛玉便也跟着说笑,贾母本就待宝玉、黛玉如心肝儿般疼爱,今儿趁着人多,更是待宝、黛二人比平时更亲了几分。对此宝玉是习惯了,黛玉却不止是感动,老太太待自己好,那无可怀疑是出于她的本心,可是在人前表现出来,却是老人家的细心之处,这里面绝对有特特做给别人看的意思,如此贾府从上至下无论是主子还是奴仆,谁还敢慢怠自己半分呢?黛玉倚在贾母身旁带笑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心里却是忽喜忽悲,落的猜测别人的心思,于自己也是一种悲哀吧。
说起来黛玉来宁府还是第一次,诸内眷中也只识得尤氏和贾蓉的媳妇秦氏。此次两府内眷几乎全到了,东府以偏族旁支占多数。想到以后不免碰面,黛玉遂打点精神留意各人。打量完毕黛玉暗叹,满目姹紫嫣红、燕瘦环肥,无论姿容还是举止,两府之中秦可卿还是无可争议的艳冠群芳啊。
大约察觉到黛玉的目光,秦可卿笑着为黛玉捧一盏茶:“林姑姑,请用。”普通的举止,却因那一笑,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风情,竟在平时的纤弱灵巧外,又凭空多出了丝丝妩媚来。黛玉本身是一个爱美的人,又兼秦可卿一向很得贾母的喜欢,便忙站起:“怎么敢当?”这本是应酬话,于黛玉于秦可卿兼是如此,如果黛玉没认真看秦可卿的神情的话。
只是黛玉本身就是一个很细心的人,黛玉忽然觉得秦可卿跟以往见到时有些不一样,那是一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黛玉便不免多看秦可卿几眼。
尤氏旁边笑道:“如何不敢?年岁儿再小,辈份儿在那里搁着呢。”黛玉一想也是,忙将茶接过,本想说些什么,奈何想不起什么话题,便回秦氏一笑。秦可卿落落大方:“姑姑莫折煞我。”
因对秦可卿莫名的好感,黛玉忽略了自己那突如其来的感觉,再说了,即使有些什么,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抛开这个看似无稽的想法,黛玉一直陪着贾母到午膳后。宝玉因黛玉对自己淡淡的,又因忽然而至的困倦,欲睡中觉,秦可卿便主动要领宝玉去安置。贾母点头答应,黛玉却在一瞥间发现尤氏皱了一下眉头。
黛玉也有些疑惑:虽说秦可卿比宝玉大着五六岁,宝玉又没成年,可到底有些不妥吧,可毕竟尤氏没有说什么,再说一向对此颇有讲究的王夫人也没有反对,黛玉便将这个想法湮灭在心里。跟着,黛玉也有些意兴阑珊,说实话自己也没有兴趣听什么家长里短。
为了不委屈自己,黛玉起身去找宝钗闲话,岂料遍寻不见。一个小丫头告诉她,“宝姑娘和三姑娘方才去东边儿阁楼上吃茶了。”
黛玉问明方向,便独自去寻。谁知穿过一道垂花门,面前出现两道抄手游廊,偏尽头都有一座阁楼,欲问一下旁人,又一人瞧不见。黛玉想,大约趁人多都躲懒去了。
最终黛玉选择了南边这道,要问缘由,大约是这头的阁楼更为精巧些。还有那就是,东府的梅树确实很多,这道游廊旁边,也植了数棵,黛玉边行边想,就当是自己赏花好了。
黛玉其实是一个很容易投入的人,很快就被梅的香气所陶醉。这自然是个好习惯,但很少人知道,有时好习惯也会伤人,尤其在某种特殊情形下——那时黛玉刚伸出手,她想攀下一枝梅枝,不为别的,只为更近距离的嗅嗅它的香气。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两个身影,透过斑斑勃勃的枝条。
黛玉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是秦可卿,秦可卿是东府的孙媳,去哪里自然都使得,问题是,黛玉的心忽然激烈的跳动起来,秦可卿旁边还站着一个少年,而那少年,却不是贾蓉。黛玉手中的梅枝松开。
这说明什么?潜意识黛玉惊出一身冷汗。她也知道自己该迅速转身,这么想黛玉就这么做了,只是,转身的刹那黛玉发现,自己和两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或许两个人太过专心,而自己也心无旁骛,三人竟已在咫尺之间。
黛玉便意识到走脱不掉了,情急间她唯有掩往树后,幸好那树生得极为繁硕。黛玉小心的避在树后,她但愿二人不要发现自己这个无意间的闯入者。
“不能让他们动宁、荣二府,”一个声音募的出现在黛玉耳际,黛玉没来由一惊:是秦可卿的声音,她显然有些急切。
黛玉立即摒住呼吸:秦可卿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有什么迅速在黛玉心头一闪,一个时辰前秦可卿给自己的违和感又出现了。她好象说荣宁二府将要有什么危险?心念急转间,黛玉侧耳去捕捉二人的话语。
然而,黛玉很快就失望了,少年的嗓音虽然清越柔和,但音量很低,黛玉依稀听到“放心……,不急……,他们不敢……”,而秦可卿更是在方才那石破天惊的话后转变到沉默寡言只点头的份儿。
既听不到什么,黛玉索性也不听了。她现在只盼着两人速速离了此处,最好往那阁楼里去。不然在此等情形下碰面,实实是尴尬死。而且,黛玉伸手拈起衣襟上的一片落梅:说不定还会闹出人命来——或是宁府如何那少年,或是秦可卿二人如何自己。
但,有些事根本就是躲不过的吧,黛玉觉得自己已足够小心,不想依然被人瞧见了踪迹,只听一声轻喝:“是谁在那里?出来!”清越依旧,柔和却被冷洌所替。
其实声音并不高,于黛玉却如凭空一道响雷,黛玉顿时如入冰窟之中。惶然抬目处:一双亮若晨星的眸子如利剑般刺向她,赫然是那个少年。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黛玉想,也许就是方才低头的刹那间吧,少年竟悄无声息移了位置,驻足处就在自己两步开外。黛玉忽然萌生出从未有过的紧张,即使面对的是一张年轻到让人讶异的脸,那是一张比宝玉还要好看的脸,俊美而飞扬。
大约对方也没想到窃听者是一女子,愤怒的同时虽难掩目中的敌意,却另有一抹说不清是什么的神色一闪而过,数年后黛玉才知道,是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