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米的夏天》茂林修竹

1、他们十岁就认识了

　　叶小米十岁的时候就认识舒夏了。
　　她是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从来不懂得矜持和乖顺。见到舒夏的时候，她刚刚掏了她妈妈的宝贝喜鹊的鸟窝，被扫帚疙瘩追打。
　　她扭着圆滚滚的身体从铁栅栏里挤出去，没适应好惯性，踉跄了两步，撞到一个人身上。她伸手乱挥，似乎想保持平衡，但终究还是没能抵抗住地心引力。身体撞倒那个人的同时，那双捏着鸟卵的、满是泥巴的手在空中挥了两下，终于按到他的脑袋上。
　　“哎哟！”叶小米整个人扑在他的身上。

　　后来舒夏问他，明明自己当了她的肉垫，为什么惨叫的是她。
　　“因为一般先喊疼就不会被打得太惨，而且……你太瘦，当时确实硌到我了。”叶小米老老实实的回答。
　　无论叶小米后来有没有被打得很惨，总之舒夏当时很惨就是了。
　　他头撞到青石板上，身上还压着个胖妞，整个人都摔懵了。
　　叶小米笨拙的后退，一双脏手压在他白净的小衬衫上，双腿岔开，勉强着地。
　　舒夏晕乎乎的撑起身子，脸上被泥巴涂得像个印第安人，头上还顶着碎蛋壳，蛋清蛋黄顺着额头往下流。
　　叶小米的妈妈拉开铁门看到这情景，当即就爆发了。
　　“叶小米，你干的好事！”

　　叶小米的妈妈太热情，赶紧把舒夏拖进家里，又给他擦脸，又扒他衣服（拿来洗），又给他找冰袋冷敷，还请他吃刚从井里提上来的冰镇西瓜。最后当着他的面用纸扇子很抽了叶小米一顿。
　　舒夏仰着头瞪着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事情的进展，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
　　直到叶妈妈吸着凉气，揉着自己的后脑勺，感同身受的问他：“很疼吧？”
　　他才终于能开口：“阿姨您好，我是对面刚搬来的舒夏，我妈妈让我来问好，这是礼物。”
　　他终于有机会送出手里一直握着的画框，然后看到了画布上脏兮兮肉呼呼的两个黑手印和旁边疑似蛋清的黄色凝块。他有些失落的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是我自己画的，阿姨不要嫌弃。”
　　——这是他最新得奖的作品，没想到寿命这么短暂。
　　“叶小米，你干的好事！”叶妈妈忍不住又追着叶小米要抽他。
　　叶小米抱头鼠窜，脚下一滑，双手把一整块冰镇西瓜推到了舒夏脸上。
　　舒夏摸了一把脸上的西瓜子和西瓜汁，心想以后一定离这对母女远一些。

　　叶小米一家住在北方一个很有名的海滨小城。小城靠旅游发展，工业产业一律远离，原住民们挣游客的钱，收入大都不错。地产商们也赚富人的钱，造的房子大都不很平民。家家独门独院，二层小楼，院子里鸟语花香，屋子里窗明几净，很有些现代田园的风味。街道一律青石砖铺成，车辆禁行，海风直通，梧桐浓密的树荫落下来，夏天的时候尤其阴凉和舒爽。
　　叶小米家是原住民，祖辈打渔为生，后来旅游发展起来，就专门给餐厅供应时鲜。虽赚钱不少，但也不至于能买得起黄金海岸的房子。幸运的是那两年房产开发出事太多，国家管得严，房产商变善良了。他们家老房子被扒掉之后，房产商就协商补贴了他们一栋，虽然面积只有之前的一半不到，但条件显然要好很多。
　　叶小米爸爸常年出海，家里就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没有男人的后果，就是女人变得比男人还强悍，她妈妈就是例子，叶小米三天两头就要吃她一顿扇子。
　　舒夏一家，则纯粹是钱赚太多了，四处买房子，这儿住两年那儿住两年换胃口，顺便帮舒夏取材和体验生活。
　　——舒夏是国外某著名钢琴家的预定弟子，同时是国内各种绘画比赛少儿组的冠军，小小年纪，作品拍卖价已经破万。
　　顺便说一句：叶小米的妈妈是他的粉丝——事实上这一带，但凡跟艺术沾点边的家长，很少有人不是舒夏的粉丝，他们都幻想自家孩子能跟舒夏一样争气——舒夏送她们那幅画在A市展览的时候，叶妈妈还特地绕远，拉着一车鲜虾去了艺术馆。
　　所以可想而知，当她发现偶像亲自送来的礼物被她女儿毁掉的时候，心头怒火烧得多旺。
　　她勒令叶小米一个月不准吃零食。
　　叶小米被绑在桌子腿上，眼看着自己藏在床头床下、衣柜衣橱，甚至变形金刚包装盒里的零食被全体翻出来塞进垃圾袋时，绝望的流下了悔恨的眼泪。
　　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求舒夏再帮她画一幅，以平息她妈妈的怒火。
　　——这孩子从来记吃不记打。

　　当天傍晚，舒夏家刚收拾好屋子，就听到外面的门铃声。
　　舒妈妈还是一身大扫除的打扮，穿着围裙，绑着碎花头巾出来开门，低头就看到一个胖丫头抱着食盒怯怯地望着她的脚。
　　“你是？”
　　那孩子慌张的抬起头，露出肿的核桃一样的双眼，叫：“阿姨你好，我叫叶小米。我住对面。”
　　“啊，小米啊，快进来。”舒妈妈高兴的把她往屋里让。
　　“我……我不进去了。我来跟夏夏道歉，这个，给你。”
　　说完食盒一塞，转身就跑。舒妈妈接了食盒，另一手一把就拉住她的衣领，巧劲一拨，就把她方向转向了门内，然后一关，笑眯眯的低下头。
　　“下午的事阿姨听夏夏说了，不怪小米。阿姨烤了饼干，进来吃。”
　　叶小米闻到饼干香甜的气息，眼睛里舒妈妈的倒影忽然间就变得无比美丽和美味。啊，这个阿姨虽然跟自家老妈一样的打扮，但是她怎么就能这么漂亮，这么温柔，这么有气质呢？
　　叶小米差点就要感动得哭出来。
　　叶小米跟着舒妈妈坐到沙发上，舒妈妈进厨房给她端出一盘饼干还有一盘水果拼盘。饼干盘是整齐漂亮的编织篮，底下还盖着白色的编织布，镂花雅致又整齐。水果盘是透明的水晶盘，里面水果切块摆成花朵的形状。叶小米看着都不忍心吃了。
　　舒妈妈拍了拍她的背，笑道：“阿姨还有事，你和夏夏边吃边玩。”

　　舒夏换好衣服一下楼，就看到那个胖女孩儿傻乎乎的盯着两个盘子，不时拿手戳两下，一脸有贼心没贼胆的样子。
　　舒夏摸着还有些木的后脑勺，在心里微微缩了一下。
　　他跟叶小米完全不一样，是个让大人彻底放心的乖孩子。
　　所以他还是很有风度的招呼：“嗨，小米你来了。”
　　叶小米一回头，就看到舒夏站在楼梯上，白衬衫，黑色四角中长裤，干净得像是一个月没吃过东西（原谅她，她吃东西会沾到脸上衣服上）。粉嫩的嘴唇带着笑，一双漆黑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眉眼漂亮、干净又分明，像是刚拆封的雪娃娃（一种雪糕）。叶小米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食物之外的原因看一个人看到呆。
　　舒夏才不理她有没有发呆，下楼坐到她对面。
　　叶小米腼腆的往后缩了缩，“阿姨让我和你边吃边玩儿。”
　　“嗯。”舒夏答着，他妈妈说的，可不是他说的。
　　“那什么，我来道歉。”
　　舒夏眉头跳了跳，后脑勺又开始疼。
　　“不要紧。”
　　叶小米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揉自己的手指头。
　　“要不我给你揉揉吧，你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舒夏笑道。
　　叶小米泪汪汪的，“你分明就是在生气。”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生气？”
　　“感……感觉得到。”叶小米指了指自己的胳膊，“看到没，都起疙瘩了。每次这样，我妈就掏扇子抽我了。”
　　舒夏眉头狠狠的跳了跳，“笨蛋，是空调温度开太低了！”
　　“啊，是吗，空调是什么？我不太会。”
　　“你会什么……”舒夏起身去找遥控器，然后听到背后叶小米小声的回答：
　　“我会做饭。我做了海鲜烩面给你，你不生气了好不好？”
　　舒夏还没意识到命运齿轮碾压力有多么强大，随口就答：“我是这么容易被收买的吗？”
　　“我还会做很多好吃的。我可以每天都给你做，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晚饭吃到海鲜烩面的时候，舒夏不无赞赏的想，上帝还是很公平的，叶小米还是有优点的，海鲜烩面还是很好吃的，叶小米的提议还是可以考虑的。
　　他们的相遇开端虽然很悲剧，但总算还是想着乐观的方向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