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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霜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下) ...

  •   尽管杨炯久在长安,控鹤监之名如雷贯耳,可他真的要踏入那神秘之地时,还是难免紧张。

      穿过那道绘满繁复符文的沉重大门后,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窒。与弘文馆那种书卷堆积、烟火人间的杂乱迥异,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冰冷非人的精密。

      高阔的殿顶不见梁木,取而代之的是缓缓流转的星辰般的符文光点,明灭不定。墙壁是某种深色的玉石,光洁如镜。空气里有种奇异的味道,像是陈年的墨香混合着金属被煅烧后的微腥,还有一种清冷甜腻,似是宫中秘香。

      殿内极为安静。十几个与他年纪相仿,或更年轻的“见习”,各自守在一方青玉案台前,案台上升起尺许见方的光幕,上面流淌着瀑布般的金色文字与符文。

      无人交谈,无人左顾右盼,只有指尖偶尔划过光幕的轻微“嗤”声,和衣袍摩擦的窸窣。

      每个人都穿着上白下黑的长袍,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连他们的脸都好像是一个模样。

      杨炯低头看了看自己,此刻只剩下了一身弘文馆最常见的玉色素面圆领袍。那件石榴红外袍,早在进门之初就以“滋扰文气运行”扣下了。

      “令明。”

      宋之问的声音自身侧传来,依旧带着那股子熟稔的亲昵。

      他今日换了身装束,不再是前几日那身便于行动的窄袖胡服,而是一袭标准的控鹤监常服——素白的流云暗纹锦缎为底,下摆处墨色由深至浅自然晕染,如一滴浓墨坠入清水,徐徐化开,直至袍角留下一抹极淡的烟灰色。

      杨炯略有耳闻,控鹤监并无所谓官服,但自有一套行头。里面的人品味不凡,还起了个“墨香生云”的雅号。

      这番意蕴穿在宋之问身上,配上那张保养得宜,见人三分笑的脸,倒真有几分贵公子的风仪。

      “宋学士。”杨炯拱手,礼数周到,却尽显疏离。

      宋之问的目光在他那身玉色旧袍上转了一圈,笑意不变,语气却带上了几分为难:

      “令明啊,你初来乍到,有些规矩可能不知。”

      他抬手,虚引向大殿一侧不起眼的一扇小门:“这里是‘净室’,也是更衣之所。控鹤监不比外朝,仪容规制,尤为紧要。”

      杨炯心头一紧,面上不动:“不过处理些符文杂务,衣着整洁便可,何须……”

      “哎——”宋之问拖长了调子,截住他的话头,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温热的气息几乎拂到杨炯耳畔,“此言差矣。此处虽不常面圣,但上官才人……可是时常会来‘巡视’的。”

      他刻意把“巡视”二字咬的略重,观察着杨炯的神色。

      “才人最重规矩,眼里也最是揉不得沙子。若是被她瞧见,这清静庄严之地,混进一个……嗯,‘奇装异服’的,轻则当面训斥,罚俸降等,重则嘛……”

      他适时地住了口,只留给杨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提醒,有告诫,还有一种主人家般的审视。

      杨炯如何不明白宋之问的意思?这不是简单的换不换衣服的问题,穿上这身“墨香生云”,就意味着他至少在表面上,成了控鹤监的人。

      在弘文馆,他穿红也好,穿玉也罢,同僚或羡或妒,与他而言总还是能保持一种微妙的游离。

      可在这里,这身旧袍就是异类,是挑衅,是不合群的标签,足以成为上官婉儿发作的理由。

      训斥?罚俸?他或许可以不在乎。但“重则”之后是什么?是像卢照邻一样因诗获罪,远窜蜀中?还是更不堪的下场?他如今已非孑然一身,家中尚有妻子倚门而望……

      更重要的是,他接下这纸调令,踏足泥沼,尚未碰到“红枫叶”的边,难道就要因为一件袍子就前功尽弃么?

      宋之问也不催促,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自己一尘不染的雪白袖口。姿态优雅,仿佛在欣赏一幅名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个弹指,杨炯这才张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烦请学士带路。”

      宋之问的唇角弯起一个更大的弧度,眼睛里写满了计谋得逞的狡黠。他侧身,再次优雅地引手:“这边请,令明兄。”

      更衣室不大,洁净、冰冷。壁上嵌着光可鉴人的铜镜,镜前架子上,整整齐齐叠放着数套崭新的“墨香生云”袍。尺寸齐全,从面料到绣工,无一不精,显然常备于此。

      杨炯沉默地褪下那身穿了数年的旧袍,仔细叠好,放在一旁的矮凳上。然后,他拿起那套属于自己的锦袍。

      入手微凉,滑腻如脂,是上好的蜀锦,纹路在光下流转着暗银色的光泽。他展开,套上。尺寸竟意外地合身,仿佛为他量身定做。

      他站到了铜镜前,镜中人,熟悉又陌生。依旧是那张清瘦冷峻的脸,眉眼间孤高未丢。可一身素白如雪,下摆墨色氤氲,将他身上原本属于弘文馆校书郎的那点寒素与尘土气,洗涤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疏离的、属于这个精密而神秘机构的“体面”。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许久,久到宋之问在外轻轻叩了叩门:“令明?可还合身?”

      杨炯猛地回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好了。”他应道,声音连他自己都恍如初闻。

      他推门走出,再入大殿。周遭那些原本若有若无的目光,似乎也随之收敛了不少。他不再是一个闯入者,至少表面上,他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宋之问上下打量他一番,抚掌赞道:“好!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如此方显我控鹤监气象!来,我引你去你的案台。”

      杨炯跟在他身后,走到属于自己的那方青玉案台前坐下。案台上光幕自动亮起,没有了卦象名号,没有了太宗箴言,只有一片金光四射和流转符文。

      接下来的日子里,宋之问的确对他格外上心,将那诗牌的核心倾囊相授。

      平仄,在此处并非仅仅是诗词格律,而是驱动诗牌运转,处理海量信息的底层规则之一。在杨炯看来,这奇诡的符文阵列,其核心竟与算经中的阴阳二分、筹算定位有异曲同工之妙,如同将天地万物通过平仄转化为一种可以操控的“势”与“序”。

      宋之问将其比喻为“天书之笔划”,掌握它,便能理解诗牌如何“看懂”诗文,又如何做出响应。

      这一日,控鹤监格外安静。

      杨炯坐在那方青玉案台前,全神贯注。

      案台上流转的符文光华,正是他用刚刚掌握的平仄规律,独立构建的初级处理指令——筛选出所有押“东”韵的初赛诗帖。

      随着他最后一步操作结束,符文之光稳定下来,如同星辰归位。

      成了。

      “好!”

      喝彩声自身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宋之问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枚更小巧精致的玉碟,碟中符文游走如龙蛇,显然比杨炯正在研习的复杂精妙得多。

      “这道‘韵部筛’指令,构筑得干净利落,一次成型。令明果然一点就透!当初沈云卿初学此时,可是花了七八日功夫,才勉强摸到门径呢。”宋之问踱步上前,目光扫过那已稳定运行的符文光阵,笑容满面。

      他这话似乎是不经意提起,声音却足够让这间并不算大的见习室内外都听得清楚。

      话音落下,见习室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

      沈佺期正站在那里,显然也是刚过来,恰好将宋之问的话听了个满耳。他脸上惯常挂着的圆融笑意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他踱步进来,目光先落在杨炯构筑的符文上,看了片刻,才转向宋之问,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延清教导有方,令明又是天资颖悟,自然进境神速。看来,上官才人‘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胸怀,又要多一桩佳话了。假以时日,令明或可参与些更精深的推演,也未可知。”

      他特意加重了“上官才人”几个字,旋即话锋陡转,绵里藏针:

      “不过,延清兄也莫要太过欣喜。说到底,你我能在上官才人麾下效力,参悟这诗牌玄机,为天后分忧,已是莫大机缘。这功劳簿上,你我的名姓,总归是紧挨着的,历来……不都是五五分账么?”

      “五五分账”四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分量确极重。明眼人都知,当今畅行九州的诗牌,是继上官仪所制之后更为精巧、更为便捷的一版。而研制的功臣,恰恰是沈宋二人。

      宋之问离了沈佺期在整体架构与稳定性上的把控,无法独立完成最核心的创造;而沈佺期也需倚重宋之问在局部符文“势能”推演上的天赋。

      沈佺期说完,颇有深意地看了看微怔的杨炯,又瞥了一眼宋之问。那眼神很明白,此刻抬举杨炯可以,但若想借此培植完全属于自己的羽翼,甚至未来其他机密事务上甩开他沈佺期,那是断无可能的。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宋之问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更深了些,仿佛没听出沈佺期话里的机锋,连连点头:“云卿说得是,说得是!都是为天后、为上官才人效力,控鹤监大业能成,全赖你我同心戮力,缺一不可!上官才人明鉴万里,你我之功,自有公论。”

      他巧妙地避开了“五五分账”这个略显直白市侩的说法,转而用“同心戮力”“自有公论”来应和,既给了沈佺期面子,又未落下任何明确把柄。

      他转向杨炯,语气依旧亲切,“令明啊,看到你有如此悟性,我甚是欣慰。下午你若想回弘文馆,早些去也无妨。对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声音压低了些,却依旧能让旁边的沈佺期听清:“你之前托我留意的那处院子,就在弘文馆后巷,闹中取静,我已同主人说定,为你留着了。你朋友来时,直接入住便是。”

      杨炯心中凛然,面上却拿捏出得体的感激之色,拱手道:“多谢宋学士费心安排。如此,便解了在下后顾之忧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宋之问此举,既是对他示好拉拢,也未尝不是在做给沈佺期和在场的其他控鹤监人员看,展示他对杨炯的“照顾”和影响力。

      “应该的。”宋之问摆摆手,笑容和煦,“都是才俊,将来同朝为官,互相照应是常理。”

      沈佺期自然听了个真切。但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控鹤监深处公廨,门前挂着块“闲人免进”的牌子。

      见习室内恢复了安静,只有符文流转的微光与低鸣。杨炯垂下眼帘,收拾好自己的玉案。

      表面上,他仍在兢兢业业专注于筛选诗稿。然而只需仔细留意,不难发现杨炯藏在袖子里的诗牌正发着幽幽蓝光,上面飘过几条讯息。

      【秋水溟】:千金已入彀!虽有小折,然无碍大局。不日即可启程!

      【饮露】:已近蜀,勿念。

      杨炯看着这两行字,紧绷的唇线终于释然地放松下来。成了,都成了。王勃拿到了钱,骆宾王也近了。

      他用左手回复着,速度并不慢。

      【前川月】:子安,我在控鹤监已略窥门径,宋某待我尚可,授以诗牌基础符令之术。今于弘文馆后巷觅得一清静客舍,独门小院,可容三四人。兄与昇之兄若至,径可入住,不必再费周章。长安米珠薪桂,能省则省。静候佳音。

      他收好诗牌,陷入了沉思。

      子安与昇之兄在一处,相互有个照应,他倒也不甚担心。可是骆观光么……

      他看到骆宾王最后一次发送讯息的位置,不在官道上,而在一条偏僻的山路附近。而且,讯息后半段有明显的符文干扰痕迹,像是诗牌的传递受到了某种……干扰。

      这干扰不似单纯的烽燧传诗造成,更像是一种刻意为之。

      骆宾王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是谁对他的诗牌做了手脚?

      杨炯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但他很快摇了摇头,将这种预感压下去。

      现在想这些没用。当务之急,是等王勃和卢照邻平安抵达长安。等他们三人汇合,再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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