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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烽火照西京,胸中自不平(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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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过后,长安的天更冷了。
弘文馆内,炭盆早早生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木香气,却依旧驱不散那股子渗入骨髓的寒意。
杨炯身披一件崭新的石榴红暗纹锦袍,踏着潮湿的青砖地面走进馆内,这颜色在灰蒙蒙的秋日里显得格外扎眼。
“呦!令明兄!今日这般精神!”
一位刚沏好茶的年轻学士抬眼看到他,不禁出声称赞。
“这石榴红的袍子,可是东市锦云轩这一季的紧俏货?昨日想去扯些料子,竟已售罄了!还是令明兄好眼光,抢先一步,这颜色正衬你,以后这弘文馆兴什么袍子,得先看杨令明呐!”
杨炯与其关系尚可,闻言笑了笑,随手掸了掸衣袍,确认没有把外面的灰尘带进来,这才走到自己的书案前坐下:
“张兄过誉了。不过是前日路过,见这颜色还算鲜亮,能驱驱这秋日的晦暗,便随手买了。什么紧俏货,倒是不知。”
他不再留意那些或艳羡或探究的目光,伸手将反扣在案上的那面尺余见方的“风雅屏”打开。屏面流光一闪,浮现出一行清隽的金色行楷:
戊寅辛酉丙午艮巽·弘文馆校书郎·杨炯。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①
这是每日开工前的定例。
杨炯指尖轻点,屏上金光流转,进入处理公务的界面。
只见屏风图案化作一片浩瀚烟波,数十艘造型各异的“小舟”正停泊在“码头”上,随着水波轻轻荡漾。
自从《大唐好诗歌》初赛开赛以来,回复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质询,便成了弘文馆众人每日最繁重也最重要的任务。
大赛机制繁复,有人不解规则,有人质疑金叶子统计,这些尚属“术”,均由控鹤监派来的律博士□□导过标准应答。
除此之外,上官婉儿还特意开放了“求索”通道。即不涉及大赛规则,譬如询问何种题材易得金叶子这类投机之问,纯粹的诗文请教,也可向弘文馆学士提问,此为“道”。
杨炯点开今日第一艘“小舟”,正是一份“求索”。来人询问,他的一首咏牡丹诗,将牡丹的雍容华贵描绘得淋漓尽致,为何金叶子却寥寥无几。
杨炯只瞥了一眼那诗,唇角便泛起一抹冷笑。
“又一个‘麒麟楦’。”
他指尖飞舞,迅速回复:“有风无骨,浮华无根。建议重读陆士衡《文赋》,或有所得。”
回复发出,那艘“小舟”并未如寻常满意解答后般化为“丹书”,而是瞬间褪色,变成了一片素白的“白简”——这意味着质询者对他的评价颇为不满。
“呵。”杨炯对此早已习惯,不以为意。
同僚们的目光或多或少都落在了杨炯那件新袍子上,点头称赞者有之,但也不乏异样眼光。
“令明今日这袍子,倒是精神。”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是位年长学士。
他路过杨炯案边,目光在那份新鲜出炉的“白简”上停留一瞬,脸上堆起意味深长的笑。
“穿红好,红火,兴许能多招来几份‘丹书’,年底考课的时候,脸上也好看些。毕竟嘛,这‘踏雪寻梅’,雪若是下得太大,可就寻不着梅花喽。”
这话明褒暗贬,嘲讽杨炯收到的“白简”恐怕比象征好评的“丹书”还多。
杨炯头也没抬,敲了敲自己的风雅屏界面,与“白简”收纳栏并列的“丹书”收纳栏俨然是火红一片,丝毫不逊色于秋山红枫。
“李学士谬赞。秋雨染枫红,穿红正应景,与丹书何干?李学士若是喜欢,东市锦云轩想必还有余料,现在去订,或许年前还能穿上。”
杨炯反唇相讥,话里的刺不比李学士少。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一位与杨炯相善的同僚连忙过来打圆场:“二位,二位!考课的日子还远着呢,说这些作甚?眼下大赛质询繁多,还是先处理公务要紧……”
然而他话音未落,弘文馆司直便推门而入,神色肃然,朗声道:“诸位,手头工作暂缓。控鹤监算学士即刻就到,结算本季业绩,准备考课!”
馆内顿时一片低低的哗然,随即又迅速安静下来。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狐疑、忧虑,却也都整齐地站到了一侧,等候算学士的到来。
算学士们次序而入,个个身着翠袍,手持一件圆形法器。
他们按照自己手中法器的编号站到对应的风雅屏前,如此前无数次那样将法器放入铜钱口一样的连接处,每个风雅屏上的烟波便开始飘雪,接着盛开出点点红梅。
这便是“丹书”与“白简”的核算时刻了。
核算的数据被拓印下来,汇总到司直的专属风雅屏上,由司直当众核验并宣读结果。整个过程公开透明,并有控鹤监派来的律博士监督。
此次派来的,正是宋之问。
一众弘文馆学士或屏息凝神,或与身旁人低声交谈,难掩紧张。
杨炯站在距离宋之问不远不近的地方,目光却望着房梁上的一处积年落灰,若有所思。
宋之问则气定神闲地倚靠在一张宽大桌案边,一只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桌上的一枚小巧青玉印章。
约莫一刻钟后,所有算学士退开,数据已汇至司直处。
宋之问把玩印章的速度慢了下来,漫不经心地瞥向司直,却见司直盯着自己的风雅屏,眉头越皱越紧。
宋之问不由得也蹙起眉,扬声道:“司直有何难处?天后与上官才人再三强调‘公允’二字,大赛如此,我等弘文馆学士身为天下士人表率,考课更应依规按律,徇私不得。莫非……数据有异?”
这番话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司直脸上。
司直额角见汗,抢步到宋之问面前,将自己的风雅屏递过,并压低声音快速耳语了几句,手指点在屏上某处。
宋之问看去,脸色也微微沉了下来。他放下印章,盯着风雅屏沉默片刻,眼珠转了转,终是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按规办理便是。”
司直连忙应下,回到中央站定,开始逐一宣读结果。每念一个名字,后面跟着“丹书”与“白简”评定,以及最终的综合等第。
馆内随之响起松气声或无奈的叹息。杨炯不再看别处,目光直直盯着司直手中的风雅屏,不自觉间,手已攥紧了簇新红袍的衣袖。
“……校书郎杨炯!”司直高声唱名,与杨炯目光相接时却好似被烫到一样躲开。
“本季受理诗牌质询一百三十七件,为弘文馆之冠。所判迅疾,条理清晰,切中肯綮,效率卓然。丹书评定:上上。”
馆内响起些许羡慕的低语。
但司直紧接着道:“然……行事过于峻切,言辞失于敦厚,致馆内收到劾奏五十四封。有‘言语刺骨’‘恃才傲物’之评。白简评定:中下。”
他略一停顿,终于念出:“综合评定:中中。”
杨炯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手指,石榴红的锦袍袖口已留下几道难看的褶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而司直后面又念了些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考课结束,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几个与杨炯交好的学士围拢过来,替他抱不平。
“这考课也太没道理!且不说要把为这大赛而平白多出来质询也纳入考课,单说这评定,谁不知道你杨令明是馆里第一快刀,处理质询最快,而且有问必答!”
“就是就是!我们亲眼瞧着的。尤其是那些‘求索’,但凡真心请教,你哪次不是倾囊相授?那些个得了‘中上’的,哪个收到过亲笔谢辞?”
“要我说,这考课就该只看‘丹书’!‘白简’算什么?有些人自己写得诗不堪入目,被点了痛处就随意打白简泄愤,丹书可是实打实的认可!”
“嘘——小声点,宋学士还没走呢……”
几人闻言,包括杨炯在内,目光都瞥向一侧。果然,宋之问仍倚在那张桌案旁,正与司直低声交谈着什么,姿态闲适。
杨炯冷哼一声,甩袖转身,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面无表情地继续处理今日剩下的质询小船,仿佛刚才的一切并未发生。
他本以为宋之问监督完考课便会离开,却没想直到午间会食时分,宋之问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朗声对司直笑道:“今日便叨扰弘文馆一顿了。这儿的炙肉,旁的地方都做不来……”
馆内众人大多散去用膳,很快,厅堂内只剩下杨炯和宋之问。
宋之问这才施施然朝杨炯走过来,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令明,一起?”
杨炯只是抬头瞥了他一眼,手指依旧不停地在风雅屏上滑动,冷淡回道:“怎么,控鹤监的珍馐美味吃腻了?弘文馆的饭食,恐怕入不了宋学士的口。”
宋之问讪笑一下,绕过书案,凑近些,带着几分黏糊的熟稔:“令明,何必如此拒人千里?不过是想念旧日同窗,寻你叙叙旧罢了。走吧,还像以前一样,坐到那半扇窗下,如何?”
杨炯敲击屏风的手指停了一下,终是合上了风雅屏,站起身,也没看宋之问,只淡淡道:“随你。”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大堂角落那处临着半扇花棱窗的位置。窗棂将外面阴冷的天光切割成斑驳的碎片,落在积着薄灰的旧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