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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槐下听诉,初解民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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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熔金,远山衔着最后一抹残阳。沈凌砚挑着空了大半的货担,扁担在他肩上发出轻快的吱呀声。阿黄和阿黑在前头开路,两只土狗时而追逐路边的蝴蝶,时而停下脚步,用鼻子轻嗅泥土的气息。
“瞧这两个机灵鬼。”沈凌砚弯腰拾起阿黄叼来的枯枝,顺手放进货篓里,“知道今晚要烧水,连柴火都替我们备好了。”
薛镜丹跟在他身后,闻言浅浅一笑。她手里攥着刚从济世堂换来的十五两银子,银锭的棱角硌在掌心,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与沈凌砚的影子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阿黑忽然停下脚步,竖起耳朵望向路旁的草丛。片刻后,它猛地窜进去,叼着一根更粗的枯枝跑回来,尾巴摇得像风中的芦苇。
“今晚可以烧一大锅热水了。”沈凌砚接过树枝,转头对薛镜丹说,“走了这么多路,泡泡脚会舒服很多。”
薛镜丹轻轻“嗯”了一声。她望着两只欢快的狗儿,心里泛起一丝暖意。这暖意不同于天界的云蒸霞蔚,而是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一点点渗进她的骨血里。
老槐树的树冠在暮色中撑开一片浓荫,仿佛一位沉默的守护者。阿黄突然停下脚步,对着树影深处低吠两声,尾巴不再高高竖起。
“怎么了?”沈凌砚放下货担,循着阿黄的视线望去。
树影里,一个穿着打补丁短褂的孩子正蜷缩在树根处,肩膀不住地颤抖。阿黑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用湿漉漉的鼻子轻轻蹭了蹭孩子的胳膊。
“小年?”沈凌砚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惊讶,“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孩子抬起头,泪痕在沾满灰尘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看见沈凌砚,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哭得更加伤心:“沈大哥,我爹……我爹被张老爷家的管家带走了……”
阿黄蹲坐在小年脚边,伸出舌头一下下舔着他的手背,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这个伤心的孩子。
薛镜丹静静立在原地。暮色中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空气中飘来柴火燃烧的熟悉气味。她想起下午路过东山村时看到的景象——田埂上还未收完的红薯藤在风中轻轻摇曳,农户家的烟囱里飘出淡淡的炊烟。那是人间最平凡的安稳,却也是最珍贵的景象。
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想要听得更真切些。
沈凌砚将小年扶到货担旁的小凳上坐下,又从陶壶里倒出一碗温水:“慢慢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阿黑趴在小年脚边,尾巴轻轻扫着地面,扬起细小的尘埃。
小年捧着陶碗的手还在发抖,他啜泣着说:“去年家里向张老爷借了三斗粮,说好秋收后还。可今年天旱,地里的麦子只剩下一半收成,实在凑不够数。今天管家带着人来催粮,说要是还不上,就要我爹去张老爷家的磨坊做工抵债,而且……而且要做满三年才能回来……”
沈凌砚的眉头紧紧皱起:“三年?这分明是趁火打劫!往年借粮都是借一还一,就算还不上,也该容人宽限些时日,哪有这样逼人做工的道理?”
“管家说这是规矩……”小年用袖子抹着眼泪,“借据上写得明明白白,秋后就要交粮。我娘跪下来求他,他不但不答应,还推了我娘一把……我娘摔在地上,膝盖都磕破了……”
薛镜丹站在槐树的阴影里,听着小年的哭诉,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规矩”这两个字,在她听来格外刺耳。在天界时,她一直以为规矩是维系秩序的准绳,是庇护众生的法则。可此刻,她第一次意识到,人间的规矩有时会变了味道——它成了强者欺压弱者的工具,成了让人心生寒意的枷锁。
她想起下凡前王母的嘱托:“此去凡间,你要学会护人心。”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光是懂得人心还不够,若不能为受委屈的人做些什么,再完美的规则也只是空谈。
薛镜丹缓步走到小年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借据上只写了秋收后还粮,并没有写明还不上粮就要做工抵债,对吗?”
小年愣了愣,抬头看向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眼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又燃起微弱的希望:“姐姐的意思是……这样不对?”
阿黄似乎感受到小年情绪的变化,轻轻蹭了蹭他的胳膊。
“对与不对,要看一个理字。”薛镜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家借粮是为了活命,张老爷逼债却全然不顾你们的难处。况且三斗粮就要人做三年工,这哪里是抵债,分明是趁人之危。”
她转头看向沈凌砚:“表哥可知镇上的里正住在哪里?明日我们陪小年去找里正说说理,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沈凌砚显然没料到薛镜丹会主动提出这个建议,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赞许:“李里正就住在镇东头,最是公道。明日一早我们就去。”
他拍了拍小年的肩膀:“别担心,有我们在,绝不会让你们家平白受委屈。今晚让阿黄和阿黑跟着你,它们能帮着看家。”
小年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一次,眼泪里不再全是绝望。他伸手摸了摸阿黄的头顶,小狗温顺地蹭着他的手心。
薛镜丹看着小年渐渐舒展的眉头,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情感。这不是她在天界断案时的“公正”,也不是初尝人间温暖时的“柔软”,而是一种“想要为他人撑起一把伞”的坚定决心。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握过冰冷的律法竹简,如今却想要为这些平凡的百姓握住一份应有的安稳。
夜色渐深,沈凌砚送小年回家,两只狗儿乖巧地跟在身后,不时回头望望薛镜丹。
薛镜丹独自留在老槐树下等待。晚风拂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人间的悲欢。她想起日间在医馆听说的那些事——那些为生计奔波的人们,那些在困苦中依然相互扶持的温暖。此刻她才真正明白,人间的百姓就像石缝里的野草,看似柔弱,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而她所要做的,就是让这些野草少受些风雨,能在阳光下自在生长。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沈凌砚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两个用布包好的窝头。
“小年他娘非要让我带给你。”他将窝头递给薛镜丹,“说是自家蒸的粟米窝头,让你尝尝。”
薛镜丹接过窝头,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这温度让她想起日间在医馆见过的那些质朴的面容,想起小年眼中的希望,想起阿黄阿黑温顺的陪伴。她轻轻咬了一口,粗糙的口感中带着淡淡的甜意,那是人间最朴素的味道,却让她格外动容。
“明日去找里正,你可想好要怎么说了?”沈凌砚在她身旁坐下,仰头望着满天星斗。
薛镜丹细细咀嚼着窝头,良久才道:“我曾在书中读过,律法的本意是让强者守德,弱者得护。可人间的规矩,往往写在强者的纸上。”
沈凌砚转头看她,月光洒在他侧脸上:“你读过很多书?”
“家中曾有藏书,闲时翻阅过一些律法典籍。”薛镜丹轻描淡写地带过,随即转移话题,“小年家不过欠了三斗粮,张老爷张口就要小年他爹在他家做工三年抵债,这哪里是规矩,分明是欺压。”
“是啊。”沈凌砚叹了口气,“往年张老爷虽也精明,却不至如此。今年怕是真被欠账逼急了。”
“再急,也不能坏了根本的公平。”薛镜丹望着远处零星灯火,“律法的本意是维护公正,若反而成了欺压的工具,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夜风微凉,沈凌砚将外衫拢了拢:“你懂得真多,往后我若是遇到什么难处,你可要教教我改如何做。”
薛镜丹微微一笑:“多谢沈兄。你说为何人受了委屈,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忍气吞声?”
沈凌砚思索片刻:“许是怕惹来更大的麻烦。像小年家,若不是走投无路,怕是也不敢来求助。”
“所以更要有人为他们撑腰。”薛镜丹语气坚定了几分,“明日见了里正,我不只要说小年家的事,还要请里正召集所有被张老爷逼着签了这种借据的农户。既然要讨个公道,就为所有人都讨个公道。”
沈凌砚眼中闪过赞赏之色:“这主意甚好!若是需要,我认识几个在县衙当差的朋友,或许能帮上忙。”
“那就先谢过沈兄了。”薛镜丹拱手道,“规矩若不能护着该护的人,总要有人站出来说话。”
一阵夜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簌簌作响。沈凌砚望着薛镜丹,语气真诚:“你一个姑娘家,能为素不相识的人这般奔走,实在令人敬佩。若是需要帮手,尽管开口。”
薛镜丹坦然接受这份善意:“有沈兄相助,此事定能顺利。”
夜色更深了,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薛镜丹望着满天星斗,忽然轻声问道:“沈兄,你说天上的星辰,可会看见人间的疾苦?”
沈凌砚笑了笑:“天上的星辰离人间太远,怕是看不见。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可以互相照应——你为小年家讨公道,我帮你打点杂事,阿黄阿黑替我们看家护院,这不就是人间该有的样子吗?”
薛镜丹闻言,心头涌起一阵暖意。是啊,这人间自有其温暖,足以驱散世间的不公。
“走吧,”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明日还要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