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虎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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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防清风庄那帮人发现上当后杀个回马枪，香融和梨若一刻也不敢松懈，两人相搀扶着，不停地往城门口的方向赶路。
当两人行至一片树林时，终于累得再无力迈开一步，只好隐蔽在一棵大树边，暂作休息。梨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伸手将藏在怀里的东西拿出，将水囊递给香融，又小心打开丝帕包好的点心，结果发现仅有的几块点心都已经碎成了粉末，不禁万分气馁，“小姐，咱们这次本只是去趟远山寺，所以车上并没有备许多吃食，跳下马车前又惶急了些，总共就拿了几块您爱吃的梅花糕，这下可好，竟全让我给压碎了！”
香融伸手接过包在丝帕里碎成粉末的梅花糕，用手指捻了些放入口中，顿觉清甜无比，口齿留香，仿佛这周围的空气都带上了一缕冬日寒梅的幽香……
香融恍然想起小时候，冬日下过一场大雪后，母亲都会去采摘后院梅林里初绽的梅花，一部分用上好的雪花糖腌制做了梅花糖，一部分蒸熟捣碎取汁，将花汁收在几个小陶罐里，至于冰窖里，等哪日想吃了，就取一陶罐花汁化开，和在上好的糯米粉里，做成香气四溢的梅花糕。那香气仿佛还是寒梅绽放时的气味，不曾减淡半分。母亲手巧得很，春日常做桃花糕，夏日则必有茉莉糕，秋日少不了菊花糕，冬日自然是梅花糕多些…可那么多可口的点心，香融独爱梅花糕，只觉那香气最是沁人心脾，又不甜香腻人，仿佛有种骨气，它也有颗凡心，却又带着些警醒。母亲说自己是在冬日赏梅归来后生下她，父亲笑言梅花仙子降世，便给她起名为香融。而今父母皆逝，唯独这梅花糕的味道从未变过。
想着，香融又捻了些放入口中细品，却瞥见方才梨若靠过的树皮上有隐约的血迹，顿时眉头一紧，心里暗悔自己的疏忽，竟让梨若带伤疾走了这许多里路，忙将梅花糕至于一边，扳过梨若的身子，细细查看她的背部。
只见梨若的背后的衣裳竟是被砺石划破许多口子，伤及皮肉，有几道伤口竟深至见骨，那血不住地往外渗，浸红了衣料。
见自家小姐面上带怒，眼里含忧，梨若忙道，“小姐，不碍的，并不疼，这点小伤不算事！”
“住口！竟伤成这样了，还想瞒着我！”香融万分痛心，也万分忧心，她曾在父亲的军营待过，见多了伤兵死士，自是很清楚奔走定会加速气血运行，加重伤口流血。而多年的军营生活也让她自小养成了随身携带一些伤药，今日身上的香囊里本也有几颗止血丸，可不巧的是香囊竟然丢了，恐怕是在跳下马车时滑落了。心里真是又急又气又悔，气梨若受了如此重的伤竟然只字未提，悔恨自己诸多大意，以致梨若血流不止，却无药可治。
香融伸手想去撕裙边，好暂且先绑住伤口，却不想脚边竟就有茜草，茜草味苦，性寒，归心、肝经，入血分，能散能敛，可升可降，具有凉血止血，清热解毒的功效，最是常用的止血药了，顿时欣喜不已，摘了好些，细细嚼碎了，小心敷在伤口，又死了裙边的内里包扎好，方轻舒了口气，心稍安些许。
两人都有些疲惫，并不说话，只相依偎着，积蓄体力。可就这样过了好一段时间，梨若见香融还是没有要继续赶路的意思，心下有几分着急，“小姐，咱快走吧，再不走，且不说清风庄的人会不会追来，很可能还赶不上时辰入城门呢！奴婢并不要紧，您素来知道奴婢的，哪是这点伤就难住的！求您了，万事大局为重！”
香融心里矛盾得很，一面忧心急着赶路对梨若的伤势不利，一面也忧心清风庄的人会否追来，本想再让梨若多歇息些时候，却实在是耐不住梨若劝，只好妥协，只能打算着接下来放慢脚步，一路上搀扶着梨若，尽量不让她多使力。
可刚走了没几步，梨若边驻了脚步，扯住香融的手，压低声音道，“小姐快看！”
香融一瞧，发现不远处通向城门的道路两旁聚集了大量衣衫褴褛的流民，或面带菜色地坐着，或闭眼蜷缩着，三三两两，远远望去竟是密密麻麻一片，官道上还有从城门方向徒步走来的流民，扬起丈高的尘埃，竟让这一切都看起来像是不甚真实。甚至就隔了几步远的大树底下，就坐着个流民，即使面容有些不净，衣服也破旧不堪，依旧能看出是个俏丽年轻的女子，虽只戴了个木簪子，发髻却也梳得一丝不苟，看似简单的绾发，却偏有几分随云髻的味道，很是妩媚动人。
香融觉得此人必非常人，便主动上前搭讪，可女子并不愿多于她们交谈，只是拿眼睛直瞅着香融身上衣裳，竟是不愿挪开目光半分，眼中的贪婪和渴望是那样的不掩饰。
香融看了眼自己身上那新做不久的湖蓝缂丝缎子绣玉兰的衣裳，又看了眼那女子身上破旧的麻布衣裳，还有挂在她手臂上的破布包袱，笑道，“这位姑娘，既你不愿多说自己的事，那必是有为难处，那我们便不多问，但我们有一事相求，姑娘可愿将包袱里的衣裳与我二人身上的衣裳相交换？”
女子的眸子瞬间亮了，可当她打量了一眼梨若身上的衣裳，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你身上的缂丝缎子倒是不错的，可惜她身上仅是最普通的临州绸缎，不要也罢，如果诚心想换，那便只有加上你二人头上的饰物方可，否则休要再提！”说罢竟是侧了身子，再不看香融她们一眼。
“你也太贪心了！你那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裳能值多少钱，竟然提这样的要求，宰人也不是你这样的！你……”梨若愤愤地斥道。
“梨若，快住口！”香融微瞪了眼梨若，复又转身含笑说道，“好，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这买卖我们做就是了。”
那女子闻言立刻转过头来，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香融一番，目光停留在她手上那只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上，眼里瞬间迸发出光芒，她戏谑地瞥了眼香融，用手掸了下包袱上的灰尘，讥笑道，“哟！刚才我说的买卖你们有异议，这会儿涨价了！既然是你们有求于我，那我自然不能客气，便再加上你手上的那只翡翠镯子，这买卖才算成！”
“你！”梨若刚想开口，便一把被香融扯住袖子，示意她不必介意。
香融伸手抚了下左手上的翡翠镯子，心里也满是不舍和迟疑，如果回去后少了这镯子，恐怕方夫人不会轻饶，可如果这会子换不到流民的衣裳，恐怕她们俩先不说能不能逃过清风庄的追杀，但说这满是流民的官道都是过不去的。她心一横，咬牙应道，“好！成交！”说着，就褪去了手上的翡翠镯子，伸手递给那女子，接着又去摘自己头上的饰物，脱去身上的外裳。
梨若虽也明白自家小姐的用意，可心里真是万般不甘，见香融如此，也只好同样行事。
那女子见香融她们如此，便也心满意足地从包袱里掏出两套更为破旧些的衣裳，交予她二人穿上，自己则把换来的饰物和香融那套缂丝衣裳收进包袱里，而梨若那套衣裳则干脆直接置于地上不要。
香融换好粗布衣裳，又在地上蹭了些泥，抹在自己的脸上和双手上，见梨若也已收拾妥当，便转身问那女子，“姑娘，念在刚才的买卖我们如此爽快，如果知情，可否回答在下一个问题：临州府方府可平安无事？”
那女子这回倒也爽快，“方府我不知！我只能告诉你，临州府已经大乱，看你们的样子像是要进城，我奉劝一句，城门已关，为防疫情爆发和流民扰乱，城门暂不开启，恐怕一时半会儿是进不了城了，你们还是另寻他路吧，其他休要再问！”
香融听那女子十分肯定的态度，顿时心乱无比。“小姐！”香融低呼一声，一只手紧紧抓住了香融的手臂。香融见她脸上满满的焦急，心下了然，看来情况远比当初想得要复杂，怕是不能轻易善了，可慌乱只能让事情更糟，便暗自强稳住心神，只轻轻拍了拍梨若的手，让她心安，就不再多言，携了她往前方的流民堆缓步行去。
待二人走进了流民堆中，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相依偎着坐下。香融见日已落山头，天色也有些渐暗，而身旁的梨若面无血色，一脸的苍白，便轻声道，“我还不累，可以先警醒着以防万一，你且安心闭眼睡会儿。”梨若本不愿，但见香融一脸的坚定，便知她主意已定，就不再多说，闭目养神起来。
香融一边习惯性地观察着周围的地形和流民的情况，脑子里却不经意又响起那女子的话“临州府已经大乱”，心里一阵纠痛，一直刻意忽略的恐惧和深深担忧不经浮上心头：润成，你可安好？不！润成定不会有事，他那样玲珑机敏之人，怎会轻易将自己置于险境，他定是有万全之策，否则不会亲去临州府。而自己现在才是真的身处险境，眼下只有先保全好自己，这样她和润成才有再聚那日。这般思量着，香融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多想。
天色愈发暗了下来，视野已经非常模糊，只能依稀瞧见不远处树木山石的轮廓，林子里发出些动物的嘶鸣声，应着这黑沉的天色，竟颇有几分凄厉的味道，令人闻之胆寒，见之心惊。
香融历来不怕这些，跟父亲出征在外时，也曾驻扎在孤寂荒凉之地，而且父亲也曾教过她在夜间视物，探查敌情，不能只依靠眼睛，要更依赖于耳朵。她便更专心地倾听四周的声响。可毕竟不比从前年少，自从嫁进方府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娇养着，这一天来的心惊胆战，奔走逃亡，待静坐下来后就明显体力不支，渐有困意。香融使劲掐了自己两把，才稍稍提起些精神，驱散了稍许困意，可依然有些抵不住似有千斤重的眼皮。忽地一抹跳跃的火红跃入眼底，她骤然惊醒，心里暗道不好，果然见那抹火红后尾随而来的是更多的火红光点，暗夜里的火红光点就只有火把，看样子还是骑马而来。
“有情况！”香融赶紧轻唤一声，将梨若推醒。梨若从睡梦中惊醒，看见远处那疾风般而来的火红光点，顿时连最后一丝睡意也没有了，“小姐！会不会是清风庄？”
“眼下还不知。但这会儿逃却是来不及了，此地地形密闭，三面皆是山地，唯有官道一处可走，可两腿不敌四蹄，现在逃无疑是将自己暴露在对方眼皮底下，所以只有按兵不动。一来此地流民众多，混入其中可见机行事，二来就算是清风庄的人也并没见过我们的样子，更何论我们已经改头换面。记住！我们只是流民，从临州府逃亡而来，你是我的幼妹！”香融压低了声音暗暗嘱咐。
火把的光点越来越亮，那些流民也开始发现了情况不对，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有些躁动起来。香融能感觉到她和梨若相握的手心有些汗湿，她也不禁有些紧张，感觉自己的后背慢慢有些湿意，心跳的声音竟似重重地砸在耳边，却不能逃，不能说，只能在心底里暗暗期许那些迎风乘骥而来的不是清风庄的人马。
可当那仿佛已经近在眼前的火把照亮这片枯树林的时候，香融还是一眼就看清了来人外衣上那个醒目的“清”字，忍不住暗自苦笑：果然天不遂人意，清风庄！
清风庄的人马陆续到来，香融心里默数着竟有几百号人，有些诧异，也有些心惊，几百人对付这群流民？这是为何？如果说是对付她，未免又有些太兴师动众？百思不得其解，见他们慢慢地将流民们包围起来，忙低了头，敛目倾听。
“你们听好！我们是清风庄的，本来不该打扰各位睡大觉，可是最近庄子里缺些煮饭洗衣扫撒的仆妇，所以来这儿‘请’些妇人到庄里干活，大家可有异议？”一个看起来有些阴柔的男子坐在马上悠然又不屑地冲他们喊道。
香融认得此人，就是拦截她们马车中的一人。听了他这样说，流民们都窃窃私语起来，却是谁也不敢大声说出来。
“好！既然没有异议，来人呐，把这里所有的妇人都给我带走！”那男子一声令下，手下的人便开始不管妇人的哭喊，动手拉扯那些妇女，将她们都用绳子捆住手，绑在一根粗麻绳上。
“不准动她！”一个高壮的男人一把将一个来拉扯他身旁妇人的清风庄小卒挥倒在地，牢牢护住了怀里的妇人和一个幼童，怒目瞪着那坐在马上的阴柔男人。
却见马上那人嗤笑了一声，不屑道，“无聊又卑贱的所谓亲情！”话音刚落，只见他手腕一抬，银光一闪，那高壮男人怀里的妇人就闷哼一声，滑倒在地，胸前越来越多的鲜红，映着那灰色的麻布衣裳有着逼人的醒目和惊悚，人群立时就安静下来，流民的脸上全是不可置信和惊恐，呆呆地望着那一家三口。原本缩在妇人怀里的孩子见母亲瘫倒在地，顿时扑倒在妇人身上啼哭起来，男子大喊一声“孩子他娘！”忙用手将她揽进怀里，颤抖着用另一只手去堵她胸口的那抹血红，可那血红却只是汩汩地从他指缝中渗出，瞬间那妇人就没了声息。那男人满目刹红地将妇人轻轻放倒在地，站起转身就夺过近旁清风庄小卒手里的长刀，发狠地朝那阴柔男子冲去，可未及他近身，只听又是一声稚嫩的闷哼，那高壮男子刹住了脚步，惊惶地转头去看妻儿，却见刚才还在啼哭的幼儿，此时已经趴在了那妇人身上，没了声响，瘦弱的后背也隐隐透出血红来。男子凄厉地大叫一声，“柱儿！”见自己的幼儿毫无反应，顿时浑身颤抖不已，“我跟你这个恶魔拼了！”他似是使出了所有的力气，叫嚣着就要将刀砍向那阴柔男子，却在刀要落下的瞬间，人头落地，身子一抖就倒在了地上，快得让人看不清到底是用了什么凶器。
“你们可还要再演这夫妻情深，父子母子情深？若是要，我自当奉陪。若是不要，那就给我乖乖听话，否则修要怪我没提醒！”那阴柔男子听似轻柔的声音却重重地捶在众人的心上，一时间顿觉狠厉无比。
众人立时从刚才那恍如恶魔的情形中惊醒，有些妇人儿童啼哭起来，清风庄的小卒又继续拉扯捆绑那些妇人，这回却容易了很多，男人们都不再伸手去阻止，只是护着自己的孩子。
香融的拳头紧紧地握得有些发白，嘴角却略带了一丝嘲讽：人性在死亡面前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快走！”也有一个清风庄小卒来拉扯香融和梨若。
香融深深地看了梨若一眼，见她微点了点头，就顺从地被捆住了手绑在了那粗麻绳上。
不久，梨若也被绑在了她身侧。
见所有的妇人都被绑好，那阴柔男子附耳对身旁的另一骑马的络腮胡子男人嘱咐了几句就带领部分人马驱赶着妇人们先行离开。
香融望了眼走在前头的那阴柔男子一眼，又回过头看了眼留下的那部分人马，心道不好。果然等他们一行人离开有段距离后，她就隐约瞥见身后有映红天际的火光，心下长叹一口气，知道留下的男人孩童怕是已经遭了毒手了，那火光便是用来毁尸灭迹的。不觉面冷如水，越发深沉地打量着那悠然自得，嘴角隐含笑意的阴柔男子，只觉此人绝非一般心狠手辣，更是心机深沉异于常人，从他明明可以先杀那高壮男子，却反其道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妻儿，让他悲痛异常又生无可恋中可见一斑，最可怕的其实并不是死亡，而是束手无策地面对挚爱之人的死亡，果然，此人熟知人心，也擅攻人心。香融正思量着，却不料那阴柔男子突然回转过头来，香融心里一跳，赶忙敛了目光，将头埋得更低，感觉那凌厉的目光一扫而过并未停留方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们一行人在弯曲狭隘又隐蔽的山路中绕来绕去绕了数个时辰，香融还是默默地将来时的路程记在心里。当她终于看见前方石门上遒劲有力的“清风庄”三个字时，天都已经擦亮了。望着那几个字，她心下有些异样，只觉得那几个字隐约透露出傲然风骨与身旁这些十足土匪气的清风庄兵卒极为不符，可未及她多想，便被身边的小卒威喝着驱赶进了庄，她撇了撇嘴角，看来这次是真的要入“虎穴”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虎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