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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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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场的喧嚣被厚重的车窗与精密的隔音层彻底隔绝,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车内,是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只有轮胎碾过湿滑路面发出的、规律而粘稠的“沙沙”声,
以及空调系统低微而恒定的送风声,像某种背景白噪音,反而更衬出这空间的绝对安静。
陆延舟那辆线条流畅、内饰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正平稳地滑行在雨后的柏油路上。
雨刷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片迷蒙的水幕,
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面泛着湿漉漉的光泽,映出都市霓虹破碎的倒影。
沈墨卿靠在副驾驶柔软的椅背上,身体微微侧向车窗,目光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上。
雨水将整个世界冲刷得格外干净,树叶绿得发亮,
建筑物的玻璃幕墙映照着铅灰色的天空,一切清晰得有些不真实,却又带着一种疏离感。
她的心境,似乎也如此刻的窗外景象,并非全然清晰明澈,
但之前那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决绝与悲伤,已然淡去了许多。
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在缓慢沉淀。
她没有刻意去看驾驶座上的男人,但全身的感官却仿佛不受控制地聚焦在他身上。
她能感受到他紧绷的侧影轮廓,那双平日里操控全局、此刻却只是专注盯着前方路况的眼睛,
偶尔,会有极其短暂、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甚至近乎惶恐的目光,
极快地扫过她这边,又迅速移开,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开车开得异常平稳,每一个换挡、每一次转向都精准而柔和,
仿佛手里握着的不是方向盘,而是什么失而复得、却又无比易碎的稀世珍宝。
一路无话。
沉默在狭小的车厢内发酵,却不全然是尴尬,
更像是一种彼此都需要、用于整理内心废墟的缓冲地带。
车子最终驶入他们曾经共同居住、后又因她的离开而变得空荡的高级公寓地下车库。
熟悉的坡道,熟悉的指示牌,熟悉的、带着微凉混凝土和汽车尾气混合气味的环境。
车轮碾过减速带,发出轻微的“咯噔”声,最终,车辆停稳,引擎熄火。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下来。
密闭的空间里,之前的沉默变得更加具体,几乎有了重量和质感,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
“上去……坐坐吗?”
陆延舟的声音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带着一丝明显的干涩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怕触碰到还未结痂的伤口。
他似乎觉得这个邀请过于唐突,又连忙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清晰的、对她决定的尊重,
“或者,我先送你回你租的地方?”
他记得林凡的汇报,她退租了,准备离开。
这句话问出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害怕听到那个意味着彻底分离的答案。
沈墨卿闻声,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他的头发依旧有些凌乱,几缕湿发不羁地垂在额前,早先湿透的昂贵西装外套已经被脱下来,随意放在了后座。
身上只穿着一件同样浸染了深色水痕的白衬衫,领口微敞,解开了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露出线条清晰利落的锁骨。
这副落拓的模样,与他平日里那个一丝不苟、精英气场迫人的“陆总”形象相去甚远,
却奇异地削弱了那种无形的距离感,透出一种真实的、甚至有些脆弱的疲惫。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重新审视,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然后,她平静地开口,声音没有太大的波澜:
“上去吧。”
同时,伸手解开了身前的安全带,卡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这寂静里格外清晰。
“有些话,需要说清楚。”
她的语气很冷静,没有赌气的成分,没有积怨的控诉,
也没有历经波澜后应有的激动或感伤,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开始、需要双方集中精力应对的重要会议议题,理智而抽离。
陆延舟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他连忙点头,动作甚至显得有些急促:
“好。”
...
电梯上升的数字在无声地跳动,红色的光芒在金属面板上规律地闪烁着。
狭小逼仄的梯厢空间里,彼此的呼吸声变得清晰可闻,甚至能感受到空气微弱的流动。
沈墨卿能清晰地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未干雨水的清冷、以及他本身那种独特的、清冽中带着一丝疲惫的气息,
这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的嗅觉,勾连着无数被封存的记忆。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到达指定楼层,平稳地停下。
梯门无声滑开。
走出电梯,站在熟悉的、铺着柔软地毯的楼道里,两扇对开的、设计简约却厚重的公寓门静静矗立在眼前。
一扇是陆延舟的,另一扇……曾经是她的,此刻门牌空空,仿佛昭示着一段已被清空的过往。
陆延舟从口袋掏出钥匙,金属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打开了自家房门,侧身让开足够的空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动作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郑重:“请进。”
沈墨卿没有迟疑,迈步走了进去。
公寓内部和她离开前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依旧是以黑、白、灰为主色调的极简主义风格,
线条利落,家具昂贵,摆放得一丝不苟。
冷硬,整洁,却缺乏真正的生活气息,更像是一个被精心打理,
却无人真正居住的豪华样板间,透着一种骨子里的疏离感。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长时间无人居住后、即便有高效的新风系统24小时运转,
也难以完全驱散的、淡淡的空寂味道,那是属于“过去”的气息。
陆延舟有些局促地跟在她身后,像个第一次招待重要客人、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新手。
“你……先坐。我去换件衣服,很快。”
他指了指客厅那张看起来价格不菲、但坐感绝对称不上舒适的真皮沙发。
他自己也意识到,穿着这身半湿不干、皱巴巴的衣服,
来谈接下来至关重要的话题,显得不够郑重,也缺乏对彼此的尊重。
沈墨卿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走到沙发边,在那冷硬的皮质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的姿态依旧挺拔,双手轻轻交叠放在膝上,
没有流露出丝毫属于这里的熟稔或放松,仿佛只是一个暂时的访客。
陆延舟见状,不再多话,快步走进了主卧室,轻轻带上了门。
客厅里,顿时只剩下沈墨卿一个人。
她的目光不再克制,缓缓地、仔细地扫过这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空间。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依旧连绵不绝的雨幕和笼罩在雨雾中、轮廓模糊的城市天际线。
茶几上纤尘不染,光可鉴人,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连一本杂志、一个遥控器都看不到。
一切都符合陆延舟那个“人间AI”的设定——高效、冰冷、秩序井然,排斥一切计划外的“杂乱”。
她的视线,最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客厅一角那个略显突兀的、半开放式的西厨操作台上。
那里,与她记忆中永远空荡、仅作装饰的状态不同,
此刻竟然摆放着几样格格不入的、带着“生活尝试”意味的东西
——一个看起来崭新的、功能相对简单的意式咖啡机,旁边散落着几包不同产地、标注着风味的咖啡豆,
还有一本翻开了几页、封面标题为《从零开始学烹饪》的书籍,
书页边缘甚至带着细微的折痕,显示它并非只是摆设。
沈墨卿的目光在那几样东西上停留了数秒,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的,连她自己都难以完全厘清的情绪。
她记得他曾经对着公司茶水间里顶级的全自动咖啡机束手无策、最终选择放弃的样子,
也记得他过去厨房里那台双开门大冰箱内部,除了瓶装水和几盒需要微波的简餐外,几乎空无一物的景象。
现在,他在尝试改变。
这些笨拙的、与他过往风格迥异的尝试,是为了什么?
或许,不全是为了她。
更可能的是,那个被她的出现、她的离开所冲击的“陆延舟”,
在试图打破那层坚冰,为了那个他口中“全新的自己”。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某处微微松动。
几分钟后,主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陆延舟换了一身干净的深灰色家居服走了出来。
柔软的棉质面料柔和了他身上惯有的冷硬线条,
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几分,也……更真实、更接近地面了几分。
他手里还拿着两条干净蓬松的白毛巾,将其中一条递给沈墨卿。
“头发,擦一下。”
他的动作依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生硬,似乎还不习惯这样细致的关怀,
但眼神里透露出的关切是真实而专注的。
沈墨卿没有拒绝,道了声“谢谢”,接了过来,象征性地、仔细地擦了擦鬓角和发梢残留的湿气。
她的头发比之前短了些,干起来也快。
陆延舟在她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
姿态是前所未有的端正,甚至带着点面对顶级商业谈判时的紧绷和全神贯注。
他没有回避,目光沉静而专注地落在她身上,
像一个最耐心的听众,等待着她的发言,或者说,等待着他们共同命运的又一次宣判。
沈墨卿将用过的毛巾整齐地折叠好,放在身旁的空位上。
她知道,缓冲时间已经结束,是时候了。
那些盘踞在彼此之间、如同无形壁垒般阻碍着呼吸与靠近的过去,
需要被正式地、彻底地、不加任何粉饰地摊开在阳光下。
“陆延舟,”
她开口,声音在空旷而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理性的力量,
“你说要‘重新开始’。我认同这个方向。”
陆延舟的眼神瞬间亮了一下,像是夜行人看到了远方的灯火,
但他克制住了任何可能打断她的冲动,只是喉结微动,
依旧保持沉默,身体前倾,做出更加认真倾听的姿态。
“但是,”
沈墨卿的话锋紧接着一转,语气平稳而理智,像是在分析一个结构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商业案例,
“‘重新开始’不等于把过去一键删除,然后默契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样的‘重新开始’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毫无根基。”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他,确保他能理解接下来的每一个字的分量。
“那些伤害、误解、不信任,是真实存在的。
它们像程序运行中产生的错误日志,像系统积累的冗余缓存。
如果我们只是选择性地忽略它们,或者试图用新的覆盖旧的,把它们简单地掩盖起来,
那么它们就会像程序里未被彻底清理的Bug,不知道在未来的哪个关键节点,在何种压力的触发下,
再次爆发,导致整个系统更彻底、更难以修复的崩溃。”
她用了他们都最熟悉、最能精准理解的术语来比喻。
陆延舟几乎是立刻、深刻地理解了其中的全部含义,
他郑重地、幅度很大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是全然的了然和赞同:
“我明白。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先‘清空缓存’?
甚至,进行一次彻底的‘错误排查’?”
他尝试着用她的逻辑来回应和确认,表明自己跟上了她的思路。
“是的,清空缓存,排查错误。”
墨卿肯定了他的说法,但随即又进行了更精准的阐释,
“但这绝不意味着是格式化整个硬盘,否定所有过往的数据——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那同样是另一种形式的逃避和不负责任。”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沉静而有力地看进他的眼睛里,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达本质:
“我们需要的是,共同正视那些‘缓存文件’和‘错误日志’,
理解它们产生的原因、运行的机制、以及对整个系统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然后,
基于共同的理解和意愿,我们才能一起选择,将它们彻底清空,
释放出被占用的空间和算力,用来装载新的、健康的、真正属于‘我们’
——如果未来还有‘我们’的话
——的数据和程序。”
她稍稍停顿,让他消化这段话,然后提出了最核心的问题,这既是邀请,也是考验:
“这意味着,我们需要一次彻底的、不加任何保留的、坦诚到近乎残忍的沟通。
关于那个荒诞的初始系统,关于我动机的转变和心路历程,
关于你内心深处的创伤和防御机制,关于我们彼此在这段畸形开始的关系里,
所感受到的一切
——困惑、心动、挣扎、痛苦、乃至绝望。
你,愿意吗?”
这不是一场兴师问罪的控诉,也不是一次祈求原谅的忏悔。
这更像是一次基于平等和理性基础上的,
为了评估是否有望构建未来稳定、健康关系而必须进行的、“系统级”的深度诊断与维护预案。
陆延舟没有丝毫犹豫。
他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里,仿佛要透过那层冷静理智的外壳,
触及她内在最真实的情感流动,也让她看到自己毫无遮掩的内心。
“我愿意。”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这不仅是我欠你的一个交代,也是……我们之间,唯一可能继续走下去的道路。唯一的。”
他起身,走到西厨中岛台,用玻璃杯接了两杯温水。
走回来时,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这个细微的、带着服务意味的动作,
像是在为这场至关重要、将决定未来的“会议”做着最朴素的准备,也像是在无声地传递着一种照顾和尊重的信号。
重新坐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
然后率先开口,选择了最难,也是他最需要首先剖白、承担责任的部分。
他将开启这扇通往彼此内心最隐秘角落的大门。
“从我开始吧。”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自己面前的水杯上,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
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触碰那段并不愉快的记忆。
然后,
他抬起眼,目光坦诚甚至带着一丝痛楚地看向沈墨卿,
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和层层武装的防备,只剩下纯粹的、近乎赤裸的自我剖析。
“我的问题,根源在于……信任机制的损坏。
或者说,是底层代码关于‘信任’的那个模块,在很早以前就出现了严重的逻辑错误,
并且我一直没有去修复它,反而不断地为它打上更坚固的补丁,让它看起来好像正常运行。”
他的声音保持着一种叙述性的平静,但沈墨卿凭借对他的了解和女性特有的敏锐,
能清晰地听出那平静底下深藏的、从未真正愈合甚至一直在隐隐作痛的伤痕。
“你知道我早期创业时,被最信任的合作伙伴、几乎是并肩战斗的兄弟,从背后彻底捅了一刀的事情。
那不仅仅是一次商业上的惨重失败,几乎让我一无所有,更是一次……对‘人’的基本信念的摧毁性打击。”
他似乎在衡量用词,最终选择了最直接的表达,
“我花了很长时间,几乎是强迫自己,
建立起一套全新的、完全基于冷冰冰的数据、可验证的事实和清晰利益纽带的防御体系。
我偏执地认为,只要彻底排除情感的干扰,只相信逻辑和契约,
就能绝对避免重蹈覆辙,就能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安全地行走。”
“所以,当你带着那个荒诞的系统任务,以一种‘刻意’的方式出现在我生活里的时候,”
他再次停顿,目光与沈墨卿坦然交汇,里面充满了清晰的、不加掩饰的懊悔和自责,
“我本能地、几乎是自动化地,就将你纳入了这套充满警惕和评估的防御体系。
你的每一次‘刻意接近’,你言行中透露出的、被我捕捉到的‘目的性’,
哪怕后来证明那目的本身也在变化,在当时都不断地触发着我内心那套陈旧警报系统的红灯。
即使后来我们关系有所缓和,即使我在相处中……
不可控制地对你产生了远超预期的、强烈的好感,”
他在这里用了“好感”这个显得颇为克制保守的词,但他眼神里泄露出的复杂情愫,远比这个词本身要汹涌得多,
“我内心深处那套基于创伤建立的警报系统,其实一直没有完全关闭,
它像一个隐藏的后台进程,始终在默默地扫描、评估着潜在的风险。”
“直到那一天,你在那样的情况下,对我坦白了系统存在的真相,”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回忆痛苦而产生的涩意与沙哑,
“那一刻,所有的警报,无论新旧,无论等级,在同一时间被拉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最高级别,尖锐的鸣叫声几乎撕裂了我的理智。
我被一种巨大的、熟悉的、几乎能将人溺毙的被背叛感彻底淹没了。
愤怒、失望,还有……
一种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害怕再次受伤的恐惧,让我彻底失去了所有理智的判断力。
我在那一刻,
将你与过去那个给我带来巨大创伤的背叛者完全等同起来,用一种最伤人的、最决绝的方式,粗暴地将你推开。
我……我完全被自己过去的创伤困住了,像个可悲的囚徒,
并且,
我用这副枷锁,狠狠地伤害了你这个……本不该承受这一切的人。”
他说完了,像是完成了一次漫长而艰难的心灵手术,将最溃烂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与光线下。
他静静地、甚至带着一丝疲惫地看着她,不再有任何言语,
像是在等待一场早已预料到的、他必须承受的审判。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毫无保留、如此卑微地,
将自己内心最脆弱、最不堪、也最丑陋的一面,彻底摊开在另一个人面前。
沈墨卿自始至终都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一个字。
她的表情依旧是冷静的,但微微抿紧的唇线和眼底深处细微的波动,显示她并非无动于衷。
她能感受到他话语里每一个字所承载的沉重和那份孤注一掷的真诚。
理解了他异常行为背后的深层逻辑和痛苦根源,并不意味着那些伤害就能瞬间抹平、轻易原谅,
但至少,
这让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从一个单纯的“受害者”与“加害者”的简单叙事,变得立体、复杂,也……更让人唏嘘。
这为她接下来要讲述的、属于她的那一部分真相,铺垫了一个同样需要坦诚与勇气的基调。
空气仿佛变得更加凝重,等待着她的回应,等待着故事另一面的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