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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检讨没有写完,仗就打了起来。那份残篇在日军飞机的轰炸下燃成了点点火星。

      日军收缩兵力固守重要据点。129师的核心任务从“破路”转向“打点”,重点攻击正太铁路两侧及榆辽公路沿线的日军坚固据点,进一步扩大根据地范围,切断日军的补给线。

      我们的阵地在大后方,不断的有受伤中毒的同志被抬进来被搀扶进来。卫生员刚接下一个中毒的给喂了甘草水,结果又送来一个皮肤溃烂的士兵准备清创。

      钢笔没有墨水了就换短铅笔头,写不出字了就用牙啃几下,到啃无可啃实在写不出来就用别针在纸面上打孔,轻伤一个,重伤两个,昏厥三个……牺牲的,就在名字上拦腰划一道。

      十几个卫生员巴不得自己一个人当两个使,同时还要注意卫生消毒防止交叉感染,可这又极其的耽误时间。伤员们一直在流血。

      我刚想去帮忙,结果又被熟悉的力度按住了手腕骨往回扯。

      林佑安。在这种时候还要和我较劲吗?

      她没理会我的冲天怒气,手指点着草纸本上洇透出的点点殷红,用刺眼的血色来和我讲道理“受伤了会职业暴露,而且你的本职是战损记录员,不要分心。”

      外面炮火连天,我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只见薄唇开合。耳鸣。手上又干涩又湿黏的很难受,我不耐地往袖子上抹,又是一片糊花的血迹。

      原来刚才打孔做标记的时候着急用力,垫在纸下的五个指头被别针戳出了许多血眼。

      “主任!这儿有一个重度烧伤!”一个卫生员冲进来,紧跟着的是一副担架,说那是在往下淌也丝毫不过分,原本白色的被单饱蘸着鲜血,淋淋漓漓。

      林佑安立刻拿起纱布赶过去,在看清伤势的那一刻她紧绷的肩膀垮了。她始终背对着我,可我分明从那薄瘦的背影里分辨出沉重的无奈,仿佛身上背负了千斤重。

      我紧跟其后。他的胸前原本应该是名牌的地方只有一圈被染成红褐色的缝线线头,我明白佑安为什么不去帮他包扎了。

      他还活着,乌青的唇被血糊住,每次开合都异常艰难,透过黏腻,我能勉强听清他说的几个音节,反反复复的说。

      “娘——告诉我爹我……不孬……儿子想回家……想回家……”

      他忽地把牙咬紧,呜咽,好像要起身,没等我们阻止,他的身体就彻底绵软了下去,胳膊耷拉在担架的边缘。

      让我辨认出他身份的,是他被炸烂的只剩上衣口袋的外套里塞着的家书,折了五折,非常紧实地怼在口袋深处,也是离心脏最近的位置上,保存的很完好。

      吾儿开远,恒昌,收。

      “林主任。换班了。”

      林佑安垂着双手呆伫在原地,闻声,那轮乌珠转动一轮,投向门口站着的霍山。他的额头潦草地裹了一圈半紧半松的纱布,依稀可见寸长的伤口,右边的眼睛完全浸在血中。

      她没动,她不想走。霍山哑着被血沫泡坏的嗓子再次下达命令,换班,时间到了,现在所有人必须去休息,换人上。

      十几个穿戴整洁的医护兵走进房间来交接工作,几乎是生拉硬拽地把前人的手从床榻边,从药托盘上扣下来的。

      “老霍,我不能走,还有伤员要核对。”

      霍山在这种原则性问题上不会由着我的性子来,他紧咬着下唇,连同血水和尘土一起吞下“你和林主任已经挺了两班了。”

      “必须下去!白鸢儿同志,林主任,请你们遵守军纪……”

      另一位战损记录员从我手里扯出草纸本,看着人名后面如摩斯密码的针孔不解其中含义,我告诉他,单孔轻伤,双孔重伤,三孔的昏迷……这儿没有笔了,没办法写字只能用这种方法,上面被弄脏了你别嫌弃。

      这是个很年轻的战士,白白净净,在他的脸上还能看见未经战争残酷的些许惊慌,大概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肃杀。摸过那些凹凸的孔时脸上又多添几分红,无措地解释“不是嫌弃……就是没想到还能这么记。”

      他后知后觉地开始在衣服裤子的几个口袋里摸索,面露焦急,像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要托付给我,等掏到衣裳里衬的那个兜子时,他拿出根一搾长的铅笔,从中间折成两节,塞给我其中的长段。

      远处的炮弹还在落下,尽管离我们隔了数里地,但那爆炸的声浪带来的震颤还是将房梁上的灰尘震得簌簌掉,像在房间里下了一场雪,我与林佑安面面而坐,大眼瞪小眼,满身疲惫却谁也睡不着。

      林佑安脱下了白大褂,肩膀上披着军绿色的袄子,里面是月白色的长袖衬衫,原本是立立整整得扎在裤腰里的,抢救太忙碌她顾不上整理已经完全散开,两只袖子卷到臂弯处。

      我看了眼我的手。自从吃了她那一套擒拿我的右胳膊就一直使不上劲,前几天倒还好,只是被攥过的腕骨酸痛,用布条把手指和铅笔绑在一起就能勉强写字,今早撩起来一看,从手腕往下十多公分的位置全是淤紫青黑的。

      她跟陀螺一样连轴转着照顾伤员的同时也不忘抽出空来看我的情况,看似好整以暇在等温盐水泡开纱布实在在偷看我被白布裹住的手臂。

      我在腹诽,自责就说呗……动不动就偷看一眼,费心林主任您惦念。

      佑安半磕垂着眼睑,双手抱胸,上半身靠在三脚椅椅背上,眼下一圈淡淡的乌青,像我初见她那天,依旧失眠,难以入睡,陷入中又放松又紧绷的矛盾状态里,寒风钻进屋子,撩拨起她鬓角的几缕发。

      我起身去关窗,手握住窗框,她扶住我的手,两个指头微勾,白布条上系的疙瘩头被解开。

      她用三指托稳我的手腕左右转几下,又用大拇指试探性地摩挲“伤到骨头了吗?”

      我仿着她一贯说话的风格,轻描淡写“没,但你后来要是没松劲儿的话就说不准了。”

      她没接茬,手指还是稳稳地托举着我的手腕,几次指尖绷紧想要用力然而都因顾虑我会疼放弃了。

      我安抚似的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拍拍她表示没有大碍,探身将窗户关上。其实那顶多就是个框子,玻璃碎的稀烂,小日本炸弹跟不要钱一样的扔,震的房子咔咔响,吵得人心悸,贴米字胶带也没用。

      林佑安不自然地攥紧拳又松开,从右手边第二个抽屉拿出一张毛皱起边的信纸,小心翼翼地揭开平铺在桌上往我手边推。

      字迹被泡的发虚,圈圈圆圆的揉在一起,汉子的横竖撇捺也粘连着,我看看那张皱巴的纸,又看看林佑安“你还留着没扔?”

      我挑眉,从这个角度看那些鬼画桃符的字倒有种是在破译日军电码的既视感,不过是几个被水泡了的字,没那么难。

      “你认得英语吗?”

      她微微颔首。

      我拿起笔筒里的小刀给铅笔削尖,用她那本《传染病》大板砖压平信纸,挑了块略平整些的地方洋洋洒洒地写下:Ask not my name, which I would hide; / In September's dew, all wet, I bide, / Waiting for thee."

      林佑安尝试翻译。

      不要问我的名字。不要问我的藏身之所。在九月湿重的露水中,我静默着,等待。

      长野先生告诉我过很经典的一句“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那节临时改为翻译的课上,大家写出的译文都不同,我的翻译“上墙”只是因为它更合先生的口味罢。

      她忽地问了我个奇怪的问题“我也是学医学的,怎么没学过这个?”

      呵呵。苏联那里大抵是很少见这种小巧甜腻式的文学,况且,又不是什么医学生必修书目,苏老大哥不大可能会引入《万叶集》作为医学生翻译课程的教科书,

      “林主任的日常大概就是药理公式,心脏血管解剖图和人体器官分布图这类的书籍吧。”我说的时候颇带打趣儿。

      许是我这番略带讽刺意味的话引起了她的求知欲,她继续追问“你是怎么翻译的。”

      我在那行英文旁写下。

      莫问吾姓名,霜月露湿襟,长久盼君归。

      在一众歌颂橘树坚强与天皇|爱国的诗词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篇,于是读了很多遍,反复琢磨怎样的翻译才能配得上当年先生谬赞的万分之一。

      “其实,这不完全是我翻译的,是在我父亲翻译的前半部分加上后面我自己的理解……但我也记不清他当年说的是‘莫问吾姓名’还是‘休问吾名’时间太久了,没法考据。”

      我想起父亲房间的那张刷了防水棕漆的木桌,上面总是摞起来高高的书还有手稿,有时候是《红楼梦》薛宝钗的角色形象分析,有时候是《红与黑》的美词美句摘抄。

      最吸引我的是桌子右上角铁皮盒子里装着的糖堆儿,父亲好甜,经常愿意背着身为医生的母亲到处藏甜食还不让我说。

      温暖又虚无缥缈的童年啊……

      可惜…

      “我听穗儿说,你和家里人吵架了没有书信来往,所以才想了个招……”我的语气多了丝笃定”我猜是因为你想回国的事。”

      一语中的。她的目光沉了下去,落在两靴之间的模板缝中,像是要把它看穿,而我呢,盯着她,想要看穿她的心。

      “世上的父母大抵都会心疼孩子往危险的火坑里扑。就算是知道那是为了理想为了救国,可他们又会觉得,有什么能比你的生命更重要……”

      我的国。

      朱唇轻启。

      嗯。对。

      我不置可否。我们的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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