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温度》绿辛

61、第六十一章

　　晨光熹微，透过车窗在顾怀瑾的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专注地盯着前方蜿蜒的乡间小路，仿佛那是人生最重要的航向。

　　沈熹微坐在副驾驶座上，悄悄瞥了他一眼
　　——这是今天早上她第十三次做这个动作。

　　顾怀瑾今天穿得很简单，一件白色棉质衬衫，袖子整齐地卷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

　　这身打扮与他平日里的高定西装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商界精英的锐气，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然而沈熹微知道，这表面的平静下是汹涌的暗流。

　　“还有多久到？”

　　顾怀瑾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

　　“导航显示大概二十分钟。”

　　沈熹微轻声回答，注意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微微发白。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沈熹微第一次见到顾怀瑾如此紧张。

　　即便是面对最棘手的公关危机，或是站在千人演讲台上，他也总是游刃有余、气场全开。

　　而此刻，
　　去拜访一位慈祥长辈的路上，这个一向掌控一切的男人却明显流露出了不安。

　　顾怀瑾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我没事。”

　　这话不知是说给沈熹微听，还是说给他自己。

　　沈熹微没有点破，只是轻轻将手覆在他紧握方向盘的右手上。

　　顾怀瑾的手背很凉，与这个温暖的初夏清晨格格不入。

　　“周叔叔很喜欢你。”

　　她柔声道，

　　“每次通电话，他都会问起你。”

　　这话不假。

　　自从顾怀瑾决定今天拜访周明义，沈熹微已经提前与周叔通了三次电话。

　　每次周明义的声音都洋溢着期待的喜悦，再三确认他们到达的时间，说要准备顾怀瑾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顾怀瑾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目光依然紧锁前方：

　　“等会儿我不早点怎么跟周叔开口。”

　　“没事的，你慢点”沈熹微握紧他的手。

　　“周叔看着我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也在看着周磊。”

　　顾怀瑾的声音几不可闻，

　　“而我代替不了他，永远不能。”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深埋藏在心底。

　　沈熹微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窗外，城市的高楼大厦已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葱葱的乡间景致。

　　五月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下，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

　　这条路，顾怀瑾再熟悉不过。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自己驾车行驶在这条路上，心情都复杂难言。

　　“第一次去周叔老家，是周磊牺牲后的第二个月。”

　　顾怀瑾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回忆的遥远感，

　　“那时周叔和周阿姨想搬离这里，说是想离开原来的环境，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沈熹微安静地听着，知道此刻顾怀瑾需要诉说。

　　“我站在门口，足足十分钟不敢敲门。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该说什么样的话才能减轻他们的痛苦
　　——也减轻我的罪孽。”

　　顾怀瑾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后来呢？”

　　“后来是周叔从外面回来，发现了我。”

　　顾怀瑾的嘴角浮现一丝苦涩的微笑，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说‘进来吧，外面冷’。”

　　那一刻，顾怀瑾记得自己几乎崩溃。

　　他原本准备接受任何形式的责难甚至驱逐，却没想到迎接他的是如此宽厚的包容。

　　这种包容反而让他更加无地自容。

　　多年来，顾怀瑾几乎每个月都会去探望周明义夫妇，带些生活用品，帮忙处理家中杂事。

　　每次去，他都会在周磊的遗像前站一会儿，默默报告自己这个月的所作所为，仿佛在向一个看不见的法官陈述。

　　而周明义夫妇待他如亲生儿子，从不提及那场意外，从不流露一丝埋怨。

　　这种无条件的爱，对顾怀瑾而言，反而成了最沉重的枷锁。

　　“转过这个弯就到了。”

　　顾怀瑾的声音将沈熹微从思绪中拉回。

　　果然，前方不远处，几幢红砖小楼在绿树掩映中若隐若约。

　　顾怀瑾减慢了车速，几乎是磨蹭地向前行驶。

　　沈熹微注意到他的呼吸变得略微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抽出纸巾，轻轻为他擦拭。

　　“怀瑾，”

　　她第一次如此亲昵地唤他的名字，

　　“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今天是一个新的开始。”

　　顾怀瑾转头看她，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感激、恐惧、期待、犹豫，全部交织在一起。

　　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车最终在一栋带着小院的二层楼房前停下。

　　院墙上爬满了茂密的蔷薇，粉色的花朵在阳光下开得正盛。

　　小院收拾得整洁利落，一看便知主人勤于打理。

　　顾怀瑾没有立即下车。

　　他坐在驾驶座上，目光锁定在那扇墨绿色的门上，仿佛那是一个他必须面对而又畏惧的审判台。

　　“我整理一下。”

　　他说着，开始重新整理本就十分整齐的衬衫领口，又理了理头发。

　　这些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沈熹微静静地等着，给他足够的时间调整自己。

　　“周阿姨去世后，周叔有时候回来一个人住在这里。”

　　顾怀瑾低声解释道，

　　“我请过保姆，但他拒绝了，说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

　　沈熹微点点头。

　　从顾怀瑾之前的叙述中，她得知周磊的母亲在三年前因病去世，那时顾怀瑾几乎放下了所有工作，陪伴周明义度过了最悲伤的时期。

　　也是从那以后，顾怀瑾来探望的频率更高了，但每次停留的时间却变短了。

　　“他太像周磊了。”

　　顾怀瑾曾痛苦地解释，

　　“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那种温和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
　　每次看到，都让我心如刀割。”

　　此刻，沈熹微看着近在咫尺的房门，突然对顾怀瑾多年的痛苦有了更深的理解。

　　每一次探望，都是一次甜蜜的折磨
　　——既是对如父辈般的长者的牵挂，也是对无法挽回的过去的直面。

　　“准备好了吗？”

　　沈熹微轻声问。

　　顾怀瑾深吸一口气，终于解开安全带：

　　“好了。”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下车时，那扇墨绿色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一位清瘦的老人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地望着他们。

　　此时周明义看上去比之前要精神，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虽然已经花白，却依然浓密。

　　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 Polo 衫，搭配深色长裤，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澄澈、平和，带着历经沧桑后的智慧与宽容。

　　“我听到车声了。”

　　周明义笑着走上前来，

　　“还以为你们找不到地方，正准备出来接呢。”

　　顾怀瑾慌忙下车，几乎是立正的姿态站在车旁：

　　“周叔，您怎么出来了？”

　　“怎么，不欢迎我迎接你们？”

　　周明义幽默地反问，目光却已越过顾怀瑾，落在他身后的沈熹微身上。

　　那一瞬间，沈熹微清楚地看到周明义眼中闪过的一丝惊讶，随即是了然的神情。

　　显然，
　　他特别喜欢她
　　——那个许多年前在殡仪馆里失去双亲、被他温暖过的女孩。

　　命运的神奇在这一刻具象化。

　　无形的丝线将三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联结在一起，又编织出一张谁也预料不到的网。

　　顾怀瑾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微妙瞬间，他快步走到车另一侧，为沈熹微打开车门，然后郑重地牵起她的手，走到周明义面前。

　　“周叔，您在这边过得如何。”

　　顾怀瑾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但更多的是担心，

　　“今天有空，我带微微一起过来看您。”

　　周明义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最后定格在他们紧握的手上，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好，好。”

　　他转向沈熹微，温和地说：“沈小姐，欢迎你来。”

　　“周叔叔，几日不见，您更精神了。”

　　沈熹微微笑着回应，心中涌起一股奇妙的亲切感。

　　岁月在周明义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里的温暖丝毫未变，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快请进，外面晒。”

　　周明义侧身让开通道，示意他们进屋。

　　顾怀瑾却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沈熹微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周叔，我...”

　　顾怀瑾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很抱歉，我有个事情想跟您商量。”

　　周明义了然地拍拍他的肩膀：

　　“快进屋吧，进屋在说。我泡你最爱喝的龙井。”

　　小院到房门只有短短十几步距离，顾怀瑾却走得异常缓慢。

　　沈熹微能感觉到他的手心在不断出汗，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控制着节奏。

　　进门的一刹那，顾怀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客厅墙壁上悬挂的一张照片
　　——那是周磊生前的军装照。

　　照片上的年轻人眉目清秀，笑容灿烂，与顾怀瑾书房里那张合影中的周磊一模一样。

　　顾怀瑾的脚步有瞬间的停滞，沈熹微及时握紧他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周家老房客厅布置得简洁而温馨，家具看起来有些年头，但保养得很好。

　　最显眼的是靠窗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类书籍，从文学历史到哲学科学，应有尽有。

　　沈熹微想起周明义退休前是大学教授，博学多才，周磊的温和性格和广博兴趣很大程度上遗传自父亲。

　　“坐，快请坐。”

　　周明义热情地招呼着，一边熟练地泡茶。

　　顾怀瑾却显得有些拘谨，他在沙发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完全是军人的坐姿。

　　沈熹微在他身边坐下，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上。

　　茶香很快在室内弥漫开来。

　　周明义将两杯茶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熹微，怀瑾在电话里说你们最近工作都比较忙？”

　　周明义自然地开启话题，试图缓解紧张气氛。

　　沈熹微点点头：“是的，周叔叔。顾先生和我都事情挺多的。”

　　“叫我怀瑾就好。”

　　顾怀瑾低声纠正，似乎不习惯沈熹微如此正式的称呼。

　　这个细节让周明义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怀瑾的恩师庄教授的葬礼是你们办的？我听他提过，说办得非常有意义。”

　　“是熹微的功劳。”

　　顾怀瑾接过话，

　　“她设计的‘书香之旅’主题告别式，让葬礼不再是冰冷的仪式，而是充满了对生命的尊重和纪念。”

　　沈熹微有些惊讶地看向顾怀瑾。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如此直接地表达对自己工作的赞赏。

　　顾怀瑾似乎也被自己的直白吓了一跳，轻咳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生命需要尊重，告别需要尊严。”

　　周明义赞同地点头，

　　“这是我们文明社会最根本的价值观之一。熹微从事的工作很有意义。”

　　得到周明义的认可，沈熹微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谢谢周叔叔的理解。很多人都对我们的职业有偏见。”

　　“偏见源于无知。”

　　周明义温和地说，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逃避谈论死亡，其实就是逃避面对生命本身。”

　　谈话间，顾怀瑾渐渐放松下来，脊背不再那么僵硬。

　　他看着周明义与沈熹微自然融洽的交流，眼中浮现出复杂的情感
　　——有欣慰，有惊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周叔，我和熹微...”

　　顾怀瑾终于忍不住开口，目光在两人之间移动，

　　“想给周磊举办一场告别礼”

　　周明义和沈熹微对视一眼，空气中有一瞬间的静默。

　　“是的。”

　　沈熹微轻声回答

　　“我们？”

　　顾怀瑾的眉头微微蹙起，等待进一步的解释。

　　周明义放下茶杯，目光变得深远：

　　“告别礼！成！”

　　沈熹微点点头，眼中泛起感激的泪光：

　　“真的吗！”

　　顾怀瑾震惊地看着两人，手中的茶杯险些滑落。

　　这个巧合太过惊人，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期和想象。

　　“是的！”

　　周明义感慨道，目光若有所思地在顾怀瑾和沈熹微之间流转，

　　“自从上次见你们一面，我就这样觉得”

　　沈熹微转向顾怀瑾，轻声说道：“成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顾怀瑾愣在原地，目光从沈熹微脸上移到周明义脸上，再移回沈熹微脸上。

　　一系列的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飞速旋转、拼接

　　...

　　顾怀瑾的嘴唇微微颤抖，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眼中翻涌着太复杂的情感
　　——震惊、恍然，还有某种冥冥中注定的宿命感。

　　周明义站起身，走到顾怀瑾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怀瑾，这世上的活着，就像一张看不见的网。
　　我们每个人都是网上的一个结点，看似独立，实则紧密相连，却也应该朝前发展”

　　顾怀瑾抬头望着周明义，眼中闪烁着泪光。

　　多年来压在他心头的重负，在这命运面前，似乎有了不同的意义。

　　沈熹微轻轻握住顾怀瑾的另一只手，两人之间形成了一个温暖的联结。

　　在这个平凡的初夏上午，在弥漫着茶香和周明义温和话语的客厅里，顾怀瑾感到内心深处某个冰冻已久的地方，开始悄然融化。

　　他终于明白，这不是一场审判，而是一场回归与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