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千重变》不眠者

12、第 12 章

　　一夜的雪积了厚厚一层，值班太监沿着各宫殿门依次忙着打扫出通道，这场雪，武地最冷的冬天彻底的到来了，远处小小的身影走过来，小心翼翼的，弓起来的身体显得瘦弱而卑微。
　　五福眯起眼睛，这样的天，竟然穿的这样单薄？
　　细细的声音已到近前“见过统领大人”语毕就要躬身下去行李，被他一把抓住手臂。
　　是三月，手里端着的托盘里药碗冒着热气，近前来时发现汤碗坐在小炭炉上，咕噜咕噜的还在沸腾，翻滚出浓郁的苦香气。这个细心的人儿，怕把雪花落进药碗里，一直躬身遮住，小心翼翼的行走着，三月的身形和厉焉相似，站在武朝的皇宫侍从里一眼都能望见，武地人多高大魁梧，这两个人的身形虽然年过弱冠，却只能达到武地孩童的体型，握在手里的臂膀纤细软绵，穿着薄薄的夹袄，裸露出捧着托盘的一双手十指通红，抚上去，冰冷僵硬。
　　被温热的手掌包裹，三月小小的战栗了下，怕洒了药强自站直，小心的又叫了“统领大人”
　　“是给他的药吗？”
　　“是”
　　三月，四月都被安置在昭德店偏殿旁单独的院落，两人身份不同于太监，大部分时候还是待在昭德殿的配殿随时等着侍候他。
　　“你穿的太少了，冬衣呢？可是尚服局的人为难你？”
　　他抬头笑了笑，细白的小虎牙露了出来，“冬衣早就送来了，一应俱全”
　　在西康的岁月里，对五福的印象总是和小王爷斗嘴，嘻嘻哈哈的像个毛头小子，五福也对他们多有照顾。
　　而今在眼前，皂色的官衣，俨然换了一个人，一切到了武地都变了，他知道西康亡了，很多人死了，他们活下来了，从西康一路辗转去武地的路上，小王爷几乎全程昏迷不醒，但他和四月是清醒的，马车上他们亲眼看到满脸土色的流民拖儿带女，行色匆匆，武朝铁骑流星般踏过，烟尘四起。
　　沧浪江上所有画舫都不见了，打鱼的船不见了，没有了渔娘的歌声，立在船头的是身着黑衣黑甲的武士，船身漆黑，随风猎猎作响的黑色旗帜上金线锈的是武朝的卧狮图腾。
　　三月四月刚出生就是孤儿，被弃街边，八岁那年，听说有世子需要陪读，两人一个机敏，一个温顺，被养父母高价卖了出去，被卖的那天，才知养自己长大的不是亲生父母，没想到所谓天潢贵胄，居然是皇宫里的小王爷，养父母换来银钱，他们换来另一个未来，这未尝不是他们的福气，从此后，小王爷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和主子，他们的命也交到他的手里，年纪相仿的三人一起长大，厉焉从不看轻了他们，所以一直以来两人没吃过苦头。
　　国土尽失，不论这种改变意味这什么，只要陪在小王爷身边就好，自被王爷府起，三人形影不离，他希望以后的岁月也一直如此，不离不弃。只要在小王爷身边就好，可是他最近身体不好，皇上脸色不好，他和四月难过的吃不下饭，他觉得自己最没出息，偷偷的哭了好几场。
　　初来楚州，受不了寒气，他也大病了一场，是五福唤的太医，算起来自己也算是亡国之人的下人，当时贾公子，不，应该说皇上却不曾怠慢，自己还记得五福也是这般握着他的手臂，让自己靠在他的臂弯里喝下药汤。
　　感激，但是自小起的受教和生活，让他始终小心翼翼的对待这周遭的人和事，知道自己身份和下人的分寸，知道尊贵有别，长幼有序，他连走路都不敢抬头。说话时也不敢看对方的眼睛，那时他看到五福的眼睛，让他更加的战栗，听到太医唤他李大人，后来才知道五福这个名字只是代表在西康的一段岁月，现在的他是李元朗。
　　病好后除了去昭德殿，三月很少见到五福了。
　　他笑了笑，小心启齿“药刚熬好，烦请统领大人通报一声”
　　虽然不明显，还是看见李统领拧了下眉，进去了
　　他亦步亦趋跟在不远处，听到允许，方走进去，还没走入内殿，就听见细小的干呕的声音。
　　“端午草药性歹毒，初次尝试普通人尚难忍受，何况这样弱的病人，现在看来药效还是起了作用！”
　　“既是有效，为何还这样呕吐不止？”
　　“皇上不知，这人生了病，先去阻才能入药，咳嗽呕吐反而是好事，由得他咳着，心肺的浊气正在排除，这是病体自然反应，这几日少食多餐，辅以药物，些许时日效果就更明显了，皇上一定要耐好性子，放宽心啊”
　　武王重晏轻哼了声。李元朗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就听见李太医的声音，“皇上，让老臣帮您看看肩背的伤处吧。”
　　“三月进来。”武王已经看见三月的身影，听见武王大声唤他，吓了三月一跳，李元朗本不想进去，但听得老太医说有伤，忍不住跟了进去
　　三月小心移步近前，抬眼间，便看到皇帝披着袍服，里衣却是湿透了贴在身上，隐隐的晕染出一大片的血红色，吓得他差点喊出声，还以为是厉焉咳出的血，但却不是。
　　皇帝的怀里单臂抱着锦被包裹的人，只有脸和头发露出来，包裹的很严实，也许是多日不食，嘴角吐出的几乎没有秽物，就是些黏腻的水样东西，这些东西，正被皇帝拿着丝帕轻柔的擦拭着。
　　吐不出的感觉应该很难受，他在轻微的抽搐着，微张的口开合着似乎想说些什么，眼睛却大张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看着小王爷的那双眼睛，三月的眼泪唰的下来了淌满了脸，一直以来小王爷不食不眠。仅靠药物才能睡去，醒来也是神智昏沉，鲜少清醒，而此刻，在灯光昏黄的昭德殿里，小王爷这双眼光华流转，烁烁生辉，透出的神色比以往有生气多了。
　　他真想马上跪地感谢菩萨或各路神仙的庇佑。
　　低头专注给他擦拭着的皇帝眉目间也一派清爽，一扫往日的阴沉。
　　伸手接过三月手中的药汤，才对太医开口“不必了，朕的身体无碍”将怀中人的身体托高，准备亲自给他喂食，这时三月才发现，皇帝抬起手臂时，腋下一直到腰侧都染尽血色，那些血不是晕染上的，分明是从沾着的伤口上透出来，凭那染血的轮廓，不见也可想象伤口面积之大，三月只看一眼就不敢再看，显然小王爷他也看到了，脸色变得苍白而震惊，本来服帖的靠着皇帝却大力挣扎着要起来。
　　皇帝看到了他的反应，只好示意太医上前处置。
　　一旁候着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医，手脚却麻利果断，上前一把剪开皇帝贴身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像是还没来得及更衣就出什么事了，年轻的皇帝头发都是湿哒哒的贴在后脊背上，而厉焉被包裹着，顺着光滑的丝被淌下的青丝显而易见的干爽。
　　破碎的衣服随便掉在地上，地龙火热，昭德殿温暖如初夏，看着渐渐露出的浅浅伤口，三月的手心攥紧的全是汗，但是直到渐渐的衣服再也不能剪下来了，因为已经贴紧皮肉且有凝固的迹象。
　　李太医虽然年迈，手脚仍利落而精准，一大团的白布沾着些许药水濡湿后擦拭着，把最后的布片揭了下来，腰侧的皮肉像是被尖锐的利器划过，密密麻麻顺着一个方向，部分皮肉翻起，没有血色，更加狰狞，而皇帝肩上的伤口已经发黑泛出青紫色，明显带着齿印的咬伤不止一处。
　　三月不忍目睹，只看着小王爷，因为还是担心他，这之前一直看着李太医，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刻小王爷的睫毛低垂着，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的软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