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第三十章 佞花楼 ...
-
心中有巨大的迷惑,眼前的景象也慢慢清晰。
一盏油灯,灯芯睡死忽明忽暗,映出空气中沉浮的灰粒粉尘,蜘网在横梁上纵横交错,发乌的霉块布满一侧墙体,漏雨顺着墙面淋下来,看样子这里好像已经废弃很久。墙柜上的药橱大开,各味草药散落在积满灰尘的长木药台上,其中大多都是常见,细看是整齐的放成一堆一堆,石钵里的一些被碾成碎末,好似不久前有人在这里配过药,而这应该是一间药铺。
怎麼会在这个地方?难不成是客栈有问题,被绑到这里的。想起昨天落栈时无意间看到那么一抹鲜血,肯定有古怪,说不定自己这莫名其妙地耳朵流血也和这个有关,哆嗦着手去探,耳朵里已不再冒出血来,只剩衣肩一块硬硬地血块。
蔓笙坐起身观察了半响,一个人也没有,恐惧混合着阴冷发霉的空气冲入身体,周围的一切更加死气沉沉。
这时面前的门突然“吱”地开了一条小缝。蔓笙像老鼠一样躲进了角落,这时候的他害怕极了,一点点细微的动静都能惊动他。静静地等了很久却不见有什麼人进来,刚要去看个清楚,一团白色的东西串了进来。
“雪梨?”蔓笙不确定地发抖着轻轻叫了一声,雪梨马上发现了他,靠过去蹭在怀里:“你……怎麼……也被绑了来?”蔓笙疑惑着已经把它紧紧抱住,就像救命稻草一样,因为它是他在这里唯一熟悉亲近的。
这时蔓笙才发现自己是被吓傻了,不会有谁连人带猫这样一起绑的。而且这时他发现,从门口进来只有两种脚印,“梅花印”是它的,另一个看尺寸无疑是自己的。因为地上积着厚厚的灰所以很容易辨认,清清楚楚的一大一小四行,再无更多其他,蔓笙脑中一下子空白。这时雪梨挣出他的怀抱回头“哑唔”一声,似:跟我啦,就从缝里钻了出去,蔓笙迟疑着也跟了出去。
一瞧外面是一条幽深偏僻的弄堂,这种地方蔓笙并不认识,一看雪梨已经跑出去老远,只好跟着它。一边心里想:门没也没栓,跑出来也不见半个人影,不像是绑人的样子。而且这里根本不是先前那家客栈,想起刚才的四行脚印,惊骇,难道是自己跑到这里的?怎麼会呢,都说不通,越想越乱。
跟着拐了几个弯,天朦朦亮了,蔓笙渐渐认出了这条街,再走几步就要到客栈了。看着前面一路小跑的它,当然明白了它的意思,心头一阵酸,追上去抱起雪梨加紧了脚步。自此蔓笙再也不把它单纯地当一只猫来对待。
半夏还是没有回来。蔓笙招呼小二弄来洗澡水,大小两只都洗了个囫囵澡,蔓笙把那身血衣也处理好,再三检查了耳朵没发现什么问题才稍微心安。这才发现手指上多出一个细小的伤口,能流出血来但是不深,凑近了闻两只手上有一股淡淡的苦味,是鬼臼。
蔓笙曾在桃奴苑时,为了酿酒总会看些药书。其实要成佳酿更多重要是加入各类草虫中药,这样酒除了消愁遣兴的用场同时有壮神驻颜,以介眉寿的功效。
不过鬼臼并不是很常见的药材,其又名“八角莲”。《本经》中记载鬼臼能杀蛊毒,辟恶气,逐邪解百毒,但是它本身是带毒性的。可能是在药铺沾的,但是所有的这些事情加在一起,蔓笙知道没有这么简单,只是一下不愿去想,也不知道怎么想。
躺在床上开始等,等一个人,回来。
没有意外,半夏一早就来叫他,看了一眼门口战战兢兢的人,双手一刻不停的抱着猫儿,惨白脸蛋上的两眼眶淤青差点要透过薄薄的皮肤渗出来,一看就知道是一宿未睡。
半夏又简单的交代了几句,蔓笙不知道这一夜他去了哪里,只要半夏不说他就不会主动去问。对于他所有的事情都这样。他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又或者:每次在他最柔弱,最混乱着不知所措,最需要同情与温存的一刹那顷,所得到的都只是他漠然的言语,心不在焉的目光,只能把一肚子的话全吞回去;笑着挤出两个酒靥说一句“以后再不会”。
看着半夏伸过手来包住自己脑袋,五指切进发丝,摩挲出一片枯叶,然后简单道:“……我们走!”
蔓笙把手中的枯叶放在他离去的背影旁边:“春天怎麼会有枯叶?”匆匆跟了上去。
出门时半夏顺带问了小二一句,蔓笙才知道容成百部一行人一早就走了。一转念想起那天门外听到的,知道大家的目的地是一致的,一个叫“空葬”的地方,而且那个地方有兰的可能性好像很小,更多可能只是去寻找一些线索。蔓笙想不明白,既然半夏已经知道这样的情况,又何必拖了自己一起去,这种事情实在不是他擅长的。当然他不会去问。
这一走就是连续几天隔日都不停歇,速度却不快。穿州过府,一路走走停停,终究是车马劳顿,好处是疲惫着也就没有精力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中已经快到乐昌了。
蔓笙发现越往西,林子山丘越多,篱城中“田”字形的稻田变成了山峦上的梯田。千万条线荡漾开去,一痕痕绿色的水纹扭向同一个方向,交错成弯子,绿色的月牙儿叠起来一般,再远些又都变成了一块块灰蓝。山体被一圈又一圈的绿带包围,不知道有多少,成千还是上万,感觉山在融化下去一般。极尽远目,百峰回转处是牛犁缓缓移动的朦朦乌点。
马蹄无声地踏在田埂上,慢慢放缓的脚步似乎也在留恋。蔓笙把目光落在前头的他身上,他有感应也回过头来,目光有些怀念地迷蒙,下了马,也不栓上缰绳,又看向不远处的一座最高的梯田山。
蔓笙也急忙落马,却只看到他腾空而去,一个越来越小的蓝点,向着那座山。他更我行我素了,这些细小的变化蔓笙能感觉到。出城以来半夏变得沉默。以前他说话的时候,总会先叫名字。蔓笙知道这是他的习惯,然而现在不会再这么先叫一句“蔓笙”。
蔓笙两双脚深深插在泥浆里,又往上爬了几阶。觉悟到以这样的速度上去,不到山腰他就已经下来了,虽然很想体会这种俯瞰千顷的感觉,不过因该不及以前在容成峰上鸟瞰南越的感觉,后者更高,视野也更大。
半躺着滑下山坡,已是一身的稀泥,泥埂旁有一条灌溉用的水渠,水很清很凉。蔓笙先用树枝打探草丛深处以防这潮湿的地方有蛇,然后才下去,将靴子裤管上的泥洗干净。
半夏回来的时候看到他还并膝蹲在水渠边,聚精会神地不知道在看水里的什麼,十根手指都泡皱了。半夏记得原来的时候他虽然也是身形单薄,两只手却是出奇的肉圆,每只手背上甚至还有五个浅浅的肉坑,像没断奶孩子的手儿。现在却只能看到五个凸出的指骨和皮肤下青色的筋络,就走过去看他。
蔓笙没有防备,回头就对上他的脸。定定地看尽他眼中所有的光彩,那一刻蔓笙在所有的淡然中看到了一种柔软的甚至柔弱的溢于言表的心绪,只是他已不敢相信。
半夏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水草间有一个黑色的鱼脊背,还有蹲在水渠旁虎视眈眈的“小枪”(对于这只猫的名字,他们始终坚持各自的想法),又看了看他湿透了的裤子袖管,随手取了一根枝丫朝水中一掷,一会儿,鱼肚白就朝天了。
半夏看见他赶忙去探捞,脸上甩满了水花,笑了开来,旁边的小枪也欢腾起来,人猫携手去勾鱼。其实他和它一样的简单,再简单不过。
再次上马,走了一个时辰就进了城。乐昌比篱城小很多,也没有篱城的繁华,它存在的历史却比篱城久很多,日晒雨淋劈裂酒肆歌楼的基柱牌匾,褪色鲜艳的酒旗。被走得光滑的石块铺成的街道很不平整,马儿走在上面有些颠簸。蔓笙回头去看后面布兜内的雪梨,它撅着屁股睡得很熟,颠簸都没醒。
走了一会儿,沉静的街道热闹起来,络绎不绝的壮年男子,其中也混着几个“青头南瓜”,脚踩布鞋肩挑竹担往相反的方向赶去,一边还吆喝,人从两边巷子里赶出来,越来越多。蔓笙看到他们黑黑的木桶里都是空的,不知道这是去挑水还是其他。
一抬头间看到头顶匾额上金色有少许剥落的大字“佞花楼”。半夏每次都会选最好的客栈,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蔓笙好好泡了个澡祛跑疲惫,感觉舒服了,稍微坐了一会儿,肚子已经很饿,敲门声适时传来,蔓笙急忙去开。自从上一次的事情后,晚饭半夏都是让小厮送到自己房间来的。
看到小厮两手空空,蔓笙咦地奇怪了。
小厮笑面图图道:“晚饭已在楼下摆开,下面的公子要小的来请您。”蔓笙不多加疑惑,就跟人下楼,雪梨嗞溜一串也不落下。
蔓笙皱眉,今儿怎麼这麼招摇竟是最中央那桌,桌面上还不止半夏一个,勉强神色自然地走过去。桌面上谈笑的声音黯下去,几个人的目光都投在身上,都坐在同一只桌上,蔓笙不得不去打量另外那两人,半夏推过来一副碗筷:“这两位是我的同门:复千秋、胡蝶青。”
胡蝶青看向自己对面的来人,眼睛不由一亮,如果这时看到的是他的一副画像,那么会觉得画画之人笔意偏柔,而此刻望着眼前人才恍然,本就是天生的一个“女人的男人”。
蔓笙看旁边复千秋对半夏爽朗笑道:“师弟身边原来有‘卫玠紫稼’那等的人物,怪不得与师兄都疏离了。”这才举起酒杯与自己来碰,正经道:“既然你是袖的朋友,我就厚着面皮了,你随他一样喊我一声复师兄就好。”一个停顿又道:“至于她么,叫蝶青就行了。”
这人自来熟得狠,说话又直白是个粗爽的个性,蔓笙不是很习惯不过也不是非常讨厌,拿起一个杯子与他碰了一下,又朝对桌的胡蝶青看了一眼,道:“蔓笙,叫我。”
她毫不拘束一笑,也将小杯酒水干了,蔓笙看她盘着男人的发式,腰里还挂着长剑,没有一点禹惜牧菱的温婉,心道学武的女人果然与一般是不同的。
看到半夏脸上久违的轻快,而且少见地多话,蔓笙猜当年他应该与这两人最投缘,有幸今天自己也见上了面,也难得的插了几句话。而对于后面三人的畅快叙旧,感慨过往学艺的艰辛就搭不上边了,也是失了滋味。
只知道胡复二人是番禹人,这次约好特地赶来乐昌游玩,碰巧遇上故人是大喜过望,复千秋说不一起去玩乐一番实在可惜。
蔓笙饿极了,自顾自吃饱要紧,不去关心什麼游玩。半夏却突然把筷子挡了过来,蔓笙奇怪他什麼时候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了,就看着他:“别吃太饱了,等下一起出去还有得吃。”
蔓笙疑惑难道是晚上去游玩,就放下筷子不再吃了,不过这样干坐着听他们三人嬉笑谈话实在不好受。这时雪梨一下子从长登蹦上桌,一桌的菜竟然无腥,无奈之下只好一头扎进碗红烧肉里。蔓笙假装惊慌去制住它,暗地里却偷偷递它一个感激的眼神,对众人道:“那个……我先抱它上去……”
事出突然,就连半夏都没反应过来,蔓笙走出好几步才听到后面胡蝶青在纳闷:“它怎麼突然就激动了?”
“也许是他的意思。”半夏淡淡道,回过头去看那个离去的白色背影。
胡蝶青仍旧云里雾里:“……什麼它?!”一旁的复千秋却满眼笑意。
雪梨抬起头,一脸不快“哑唔”:你看看我这一脸的油渍。
蔓笙知道它的心思,但又欠人家的嘴软:“知道啦,给你多添些零嘴就是了。”它这才心里平衡了。
天又暗了不少,复千秋踏进客栈旁侧的一个小院,看到一班小鬼在练招,在老师傅的指点下,莲藕那么一段圆胳膊甩得生风,仔细一看后面还有一个白色的身影跟着,稀奇了,就走过去拍他的肩:“小师弟,看不出你还有这个兴趣?”
蔓笙原本在房间无事可做,恰巧望见了小院里有人扎马练武就忍不住下来看看。他们学武之人聊着那种自己插不上嘴的东西实在是很难受事:“我学不来这些东西,只是了解个大概,熟悉那么一招的半式。”也不至于什麼都不懂,连氛围都进不去。
复千秋叹道:“情,本来就不该只是表面地注意到才和貌,而应该更深刻地磨合,希冀的是‘志同道合’,然后是‘情投意合’。”
蔓笙诧异他怎麼突然讲这种话,而他这话正中自己所想,顿时羞愧难当。不由多看他两眼,想不到他竟是一脸阴翳,转向自己时又换了惋惜的神情。
他的表情换如此之快,毫无纰漏,蔓笙若不是正聚精会神地看他是根本不会发现的,心里一股异样翻腾,就和上回看到那一抹血色时一样的感觉。
“什麼情投意合?”一个尖锐的女人声音传来。
蔓笙一看,胡蝶青和半夏正一道向这边来,她换了一身淡色裙装,头发也都垂放下来,早已不是刚才豪情侠女的样子,反而是小家碧玉了。
复千秋笑得爽朗极了,道:“我和小师弟一见如故,正情投意合呢。”蔓笙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他搂着往前带去:“小师弟我们走,去尝尝这三年才一回的绝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