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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阿母子 ...


  •   婉儿乘着一叶扁舟,往蓬莱池上划去,池中一艘镶金嵌玉的大船,船上一阵阵笑语、一阵阵歌声。

      靠近大船,女皇的男宠张易之站在船首,见婉儿过来,对她伸出手,婉儿应酬似地微笑着,他凑近她耳边,似笑不笑地说「婉儿姊姊,好大的胃口?」

      婉儿报以一笑,她还摸不准他是揶揄还是恶意「哪比得上五郎你?」

      「好说,姊姊与我一向相像,只是我服侍的都比我大,姊姊喜欢的倒是越来越年轻了。」张易之抿着嘴笑着,女性化的媚眼里,闪着恶毒的光。

      「五郎!外面谁来了?」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从舱中传来。

      「是婉儿姊姊。」张易之应了一声,又对婉儿低声说「我们都知道了。」

      「阿母子…」婉儿扬了扬下巴,指着船舱,他们这些整日在女皇身边的人,都以阿母子代称那早已老去的女皇「也知道了?」

      点点头,张易之的笑越显猖狂,他径自走进船舱,一如当年勾引了她,又抛弃了她,这场风流韵事在她额上留下那个殷红如血的梅花,是罪人的烙印,是她一生最冤枉的一场爱恋,只因为某日在这池边,听见了他的箫声,而那管紫竹箫,曾经属于太子贤。

      于是她着迷了,失心疯…只能这样形容吧?之前她也有过男人,其中几段与李家子孙的露水姻缘中,也不乏酷似太子的人,但是张易之─一个出身猥琐、行事卑劣的男人,却轻易地以一曲太子所作的《月下行》掳获了她。

      她就像一个疯狂的收藏家,收集着所有跟太子贤相关的、相似的东西,东拼西凑,想要拼出一个完整的太子,然而,他早已化作巴州一具腐朽的尸首…

      最后,是女皇看不下去了,拿起案头砚台,往她脸上砸去「婉儿!妳什么时候才能忘了贤!」

      砚台在她额上画出一个又深又大的伤口,血和着墨汁,流过她的脸,恍如夜里那些因为愧疚而生的梦,流的不是泪,是血,为她亲手写下控告贤的文件,一切,于是发生…

      「忘不了…大家,太子不会死,只要我还活着,他就永远死不了!」

      「胡说!贤已经死了十多年…」女皇惊恐地睁大了眼,尾音难得地颤抖。

      苦涩地笑着,怎么能忘?死亡,无法结束对太子贤的迷恋,反而因为见不到他的缺点、看不到他的不屑,只记得他曾经给过的一个微笑,他成为永远的月明,悬挂在婉儿的天空里,只有微笑…

      而这件事,在婉儿额上留下疤痕,也让多事的人们多了一个女皇与婉儿争风吃醋的闲话,无人不知、无人不信。

      女皇的声音又从舱中传来,提高了音调「婉儿,怎么不进来?」

      婉儿走进,行礼如仪,女皇脸上没有责备,也没有异常和蔼的笑,婉儿放下心,她知道,当女皇笑得越灿烂,性格里阴狠的一面就越是发作得凶。

      「五郎、六郎,你们到后舱去。」女皇以眼色示意婉儿坐到身边,摆摆手,那两个面如桃李、心若蛇蝎的男人对视一眼,带着看好戏的脸色离去。

      毫不顾忌,也没有什么讳饰,女皇单刀直入地问「听说你昨晚…是跟贤的儿子在一起?」

      「是,是太子的小儿子─嗣雍王守礼。」婉儿也不隐瞒,宫中多得是女皇的耳目,女皇长住的洛阳如此,李家势力犹存的长安更是如此。

      「妳太不谨慎了,才刚回大明宫,就这么大咧咧的交上贤的儿子,朕都还没下令放他们出偏宫呢!」女皇皱着眉,抱怨似地说着,却不是指责婉儿与守礼的关系,而是守礼并没有走出偏宫的资格。

      婉儿微笑着,顺手替女皇搥腿「是守礼长得太像太子,怪不得婉儿。」

      「当真这么像?」

      婉儿不答,嘴角无力地往上牵了牵。

      「贤怎么会把妳迷得这样,都这么多年了…」女皇叹了口气,无限怀念地说「他要还活着,也有四十多了…是吗?」

      「四十五…太子今年的冥寿是四十五。」婉儿黯然地说。

      「妳倒记的比朕这个做母亲的清楚,贤哪…」女皇轻轻念着这个几乎快要遗忘的名字,唇边一抹淡淡的笑意,温暖而失落「他长得最像太宗皇帝,那双眼,那么骄傲、那么狂放…」

      女皇说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故事,故事里的太子贤很小,当时,因为烦恼先帝与女皇外甥女贺兰氏的不伦之恋,于是女皇带着太子弘和当时封为潞王的贤到禁苑去散心。

      女皇骑上马,先抱起太子弘,然而,太子弘扭动着身子,惊慌地喊着「母后,不要,弘不要骑马!」

      女皇把他放下,太子弘抱住了他的乳母,女皇皱紧了眉,如此柔弱的孩子,怎能堪当大唐之君?四海之主?

      而还不太会说话的贤伸出了胖胖的小手,刮刮兄长的脸「羞羞、羞羞。」
      女皇微笑了,对贤伸出手「贤,来母后这里。」

      贤抱紧了母亲,一夹马肚,那匹骏马如箭离弦,迅速地往前奔驰,女皇抓着缰绳,催促着、吆喝着马,而怀中的贤,抓着马鬃,要母亲再加快速度。

      他们骑了很远才停下,直到看不见大明宫里的繁华和令人窒息的烟尘,空旷的平野上,只有他们两人,只有母亲和幼子。

      女皇腾出一只手,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贤,彷佛是久违了,抱着孩子温暖的身躯,竟是如此真实,泪水落在孩子软软的头发上,贤转过头「不哭、不哭。」

      女皇笑着,将腮紧贴着贤的额头「不哭了,母后不哭了…」

      「贤会保护母后,不给母后哭…」认真地注视着母亲,贤的小手替她擦去眼泪。

      越是安慰,女皇越是哭得厉害,心中对贤的偏爱也越是深厚,此后,每当照看着病弱的弘,女皇心中总是升起以贤取代的念头,甚至有好几次都要成真。

      「当时朕多年轻哪!」女皇说,走到船舷边,望着平静的蓬莱池水,池水,依然是四十年前的那一汪,水里的人却已老了四十年。

      「人们说朕只疼阿月,说朕为了她,什么都做得出来,这不假,如果能让阿月幸福,别说是杀驸马的前妻,就是杀光他全家,朕也不在乎。」

      阿月,是女皇幼女太平公主的乳名,女皇说得理所当然,而婉儿知道,一个君临天下的母亲,也将母爱,无庸置疑而自以为是地加诸于儿女之上,于是,把太平公主逼成了一个“公主”,而不是一个“女人”。

      「但是,贤才是朕最寄予重望的,朕也曾经想过把天下交给他,自己与先帝到洛阳去做一对富贵夫妻…」女皇叹了口气,对婉儿说「当然,那是先帝还没得风眩之前的事了…」

      风眩,让先帝高宗长年卧病,眼睛几乎无法视物,于是朝政全部落到女皇身上,也因此,开启了她的女皇之路。

      舱中一片沉默,女皇低垂着眼,彷佛是睡着了,她最近常常这样,婉儿正准备替她加上薄毯,女皇突然睁开了眼,凝视着婉儿「如果能再选一次,朕不会让贤出宫建府,也不会让他去当太子…」

      「为什么?」

      「这样他就永远都是朕的…」女皇抓住了婉儿的手,苍老的手微微地颤抖「是朕的,不是大唐的、不是李家的…更不是阿房的…」

      「陛下…」婉儿试图安慰她。

      女皇像个无助的孩子,不安地看着婉儿,似乎怕她不相信「真的…婉儿,是阿房把他带走了,把他的心从朕这里带走了…朕想留住他,但是不能…婉儿…妳懂的,是不是?」

      婉儿安抚似地拍了拍她,女皇又慢慢地沉入了梦乡,注视着那老去的红颜,婉儿轻轻地说「是的,我懂的,他的心,确实被太子妃给带走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阿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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