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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东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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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李哲盘坐在一张紫檀桌前,神情恍惚,太子妃韦氏则坐在寝台边,垂泪不语,牙关却咬得死紧,粗大的指节攥住膝上的罗裙,像是要把谁给拧死。
东宫里,静得像个坟墓,又破败得像个废墟,他们所在的正殿,还算过得去,然而他们与孩子的寝殿,就连太平府的下人房都不如,汉白玉的石阶上,早已不知多久未扫,满地诗意的秋红变成了孤寂的深褐色,与纷纷而降的雪,静静地躺在曾经人来人往的石地上。
雪地上出现了两对脚印,赭红色的裙襬滑过东宫的门坎,那杂沓的脚步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喀喳、喀喳”的声音。
这声响惊醒了殿内的太子夫妻,也惊动了在耳房边上烤火取暖的小太监,他们推了一人,懒懒散散地走出去,却见台阶下,一个紫衣玉带的男子,搀扶着另一个身着礼衣的贵妇人走来。
那个小太监并不认识这两个人,局傲地等到他们走上台阶,才说「您两位万福,太子殿下此刻不见人。」
紫袍男子皱了皱眉,他正想说话,那贵妇却先开了口「殿下不见人?」
她拿下风套,小太监这才发现她看起来十分年轻,衣衫虽不侈华,却看得出来作工精细,估计是个国夫人以上的命妇,于是涎着脸说「夫人金安,请您明鉴,不是小奴无礼,实在是…」
「别在那里扯话!」男子喝了一声,小太监吓得一仄「是殿下不见,还是你不让见?混蛋!」
小太监挨了骂,却镇定下来,冷冷地瞥了男子一眼「大人,这是什么地方?能让您大呼小叫的?小奴…」
「你这是要入门钱吗?」那夫人淡淡地说。
小太监马上就转了个笑脸,眼睛里满是笑意,在东宫当差,说实在的,什么油水都没有,韦妃的娘家不兴旺,太子哲是个深居简出的,这个家庭,虽不至于人憎狗嫌,却也是门前冷落得可怜,这回好不容易来了个肥羊,自然要大捞一笔。
「按理是不能收的,但是若是夫人痛怜小奴…」
“啪”地一声,一个巴掌甩在那小太监脸上,力道之大,让他脑中一阵晕眩,坐倒在地捂着脸看去,却是那夫人动的手,她一反刚才的娇弱,面罩寒霜,扬起的手,恍如握着无形的鞭子,抽过来的巴掌,又热又辣,她的身子站得直直的,小太监抬头望去,此时才发现她看起来如此高大。
她的声音不高,隐含着山雨欲来的阴郁和沉重,闷雷似地渐渐大声起来「你竟敢替主子做主?你刚才说的不错,这是什么地方?能让你撒野!」她偏过头,对着小太监身后说「刘三,你带人可带得好!都爬到主子头上来了?」
东宫的管事太监刘三听到声响,带着其它太监从旁边跑来,一听见那夫人这么说,就连忙先请了个安,哈着腰说「太妃万福、雍王万福,老奴人老不中用,该死、该死…」反手给了小太监两巴掌,尖声训斥「混帐!没瞧见这是谁?敢讨雍王殿下跟太妃的赏!回头抽死你这睁眼瞎!」
「好了!去通报殿下,我们母子请见,要真不方便,也没关系。」那夫人正是房妃,她说着,裹紧了披风,神情平静地像是个刚睡醒的孩子。
刘三领命去了,一群小太监吓得跪在地上磕头,房妃走到刚才那个小太监前「几岁了?」
「回…回太妃的话…小奴,小奴十七了…」
「哪里人?」
「小奴,小奴是洛阳…洛阳人…」那小太监根本不敢抬头,呜咽着说「小奴瞎了狗眼,请太妃恕罪、请太妃恕罪。」
一方手巾降在他面前,他抬头看去,房妃对他微笑「把眼泪擦干净。」
小太监几次推辞后,才接了下来,却不敢擦,那手巾握在手上沉甸甸的,他的拇指一压,就知道里面包着钱,惊愕地仰望着,房妃向他摇摇头,刘三正好走出来请两人入内。
「怎么着?太妃赏钱了?」等两人走远,刘三赶开众人之后才如此说,小太监低着头,刘三拍了拍他肩膀「放心,师傅不抢你的,挨巴掌、换赏钱,用不着客气,只是,拿了太妃的赏,可就要认清谁是主子,明白?」
雍王母子踏进正殿,外面的雪地亮得刺眼,但是里头很暗,还隐隐浮着一股霉味,刚走进去,韦妃就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屈膝要跪,房妃顺势一扶,她也就站起,口中连声说「二嫂!阿母子要往死里整治我们哪!二嫂,您跟守礼可不能撒手不管,您若不管,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二嫂啊!」
正说着,她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房妃对守礼说「扶着你三母。」
守礼将韦妃扶到太子身边,李哲恍惚地看着他们过来,守礼与房妃则跪了下去,行了两跪六叩的宫礼,站起身,韦妃搀起李哲,悄声说了什么,几乎同时地,韦妃蹲身一福、李哲长揖到地,而房妃微微颔首,之后,守礼对太子夫妻揖拜,由韦妃伸手虚扶,这才算是家礼。
见过礼后,太子哲愣愣地站着,眼光直直地落在远方,韦妃皱了皱眉,抱歉似地说「二嫂和守礼都请坐,我们殿下他…」
「二哥…」太子哲突然小小声地说,涣散的目光集中在守礼身上,圆胖脸上早已有了深深的皱纹,神情却像个做了恶梦的孩子,他凝视着守礼,嘴唇微微颤动,欲语还休。
「哲…」韦妃恨恨地吐出一个字,房妃的目光扫过她脸上,冷冽如冰,她马上改了口「殿下,这不是太子贤,是雍王…」
「二哥!」太子哲依恋地看着守礼,羞怯地微笑,眼眶却湿润「二哥,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
太子哲走近守礼,韦妃烦躁地伸手要拉他,却捞了个空「殿下!这不是太子贤,这是…」
「三郎,你记得我吗?」房妃握住太子哲的手,让他面对着自己「我是谁?」
太子哲笑着,轻声说「我记得的,妳是二嫂,对不对?」
「对了。」房妃拉着他,让他坐到寝台上,她要拿手巾,却找不到,侧过脸,守礼从怀中拿出手巾递上,她轻轻替太子哲擦掉眼泪「哲,我跟你二哥来看你,你高兴吗?」
太子哲点点头,双手放在膝上,房妃拍拍他的手,看了守礼一眼「你陪三郎说说话,好吗?」
房妃起身,守礼走到太子哲身边,在房妃刚才坐的地方坐下,而房妃则对韦妃说「三娘,我有话对妳说。」
两人走出殿门,就站在四下无人的台阶上,没有人会听见她们说了什么,两人一站定,韦妃就急急说「二嫂,您怎么能让守礼假扮太子贤?我好说歹说了十几年,才让他不去想从前!您一来,倒好,我这十几年都白费了!」
「为什么不能?哲需要的是哥哥们在他身边,就像从前他斗输了鸡、背坏了书,他需要哥哥们告诉他,他不是不聪明,只是要更努力,如此而已。」
「您说的轻巧!他的确不是不聪明,只是懒!」韦妃冷笑着,她看着殿门,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说句造业的话,就是太子弘、大嫂、太子贤还有您宠坏了他,哥哥们都死绝了,等他成了皇帝,还以为有人能依靠,才会说出“把天下给韦玄贞”的蠢话!让我们跟着他担惊受怕十几年…」
「妳认为他蠢吗?妳难道不知道,他是为了要讨妳开心吗?」房妃轻轻地说,眉心拢着,悲伤地摇着头「三娘,就是他再蠢、再懒、再有千万个不是,但是他对妳的爱,是可以把整个天下都让给妳的,妳不觉得这也只有哲才能做到吗?」
韦妃嗤之以鼻,又无奈地说「二嫂,我要的不是个只有爱情的傻子,我不要天下,但是要我的丈夫拥有天下,哲不是那块料。」
「所以妳逼着他成为那块料?」
韦妃长叹了口气,苦笑着说「我倒希望能逼成,可是他不是太子弘,当然,更不是太子贤。」
「贤是妳希望的皇帝?」房妃问。
「当然,有眼睛的人都这么希望的。」韦妃耸了耸肩,两人沉默了一阵,她又说「二嫂,请您以后不要再让守礼假装太子贤了,我不要哲活在回忆里。」
房妃点点头,毕竟这是太子哲的家务事「我答应,但是,活在回忆里,不好吗?哲那么容易受伤,妳不觉得现实对他太残忍了吗?」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活在回忆里、活在从前的周王宅里,荡着秋千,二嫂,妳记得周王宅里的那座大秋千吗?你们雍王宅好像也有一座?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韦妃踢着雪,她穿得不多,却似乎不觉得寒冷。
「我们雍王宅现在变成佛寺了,那座秋千,应该早就拆了吧?」
韦妃看着她,怀念而凄凉地笑着「二嫂,我们都回不去了,是吗?」
「是的,回不去了。」房妃说,同样的笑,在她脸上浮现。
殿外的两个女人追忆着往日的时光,殿内的守礼静静地坐在太子哲身边,太子哲紧紧握着守礼的手,似乎是怕一不小心,守礼就会溜走似的。
守礼悲悯地看着已经完全沉缅在回忆里的叔父,当然,小时候是一定见过的,不过早就忘记从前的李哲是什么样子了,只是眼前的他,如此柔弱惊恐,守礼可以想象他在房州的日子是多么忐忑不安。
「二哥?」李哲轻唤一声,守礼回神,给他一个专注的神情,李哲小小声地说「你知道吗?他们…把仙蕙…把仙蕙给带走了…」
守礼完全惊醒过来,他惊愕地看着李哲「仙蕙?你是说嫁给武延基的仙蕙?」
李哲点头,他放开守礼的手,屈起腿,下巴抵着膝盖,躬着身子。
「他们…把仙蕙给带走了…还有延基…还有重润…都走了、都走了…」他又说了一次,声音依然又低又轻,却充满了怨怒和茫然。
守礼皱起了眉,仙蕙,是李哲与韦妃的三女,从房州回来后,就被封为永泰郡主,去年嫁给了魏王武延基,她曾在兄长重润的带领下,到过雍王府,最是姿容秀美、温婉贤良的一个少女,虽只有数面之缘,她的死给守礼一种毛骨悚然的警觉,是女皇又有什么阴谋了吗?
守礼叹了口气,记忆中浮现李仙蕙的身影,在大多丰腴的长安女人中,李仙蕙显得十分单薄、娇弱,为什么女皇会挑中李仙蕙来开杀戒呢?
「仙蕙,我最喜欢的就是仙蕙,二哥,我是个很没用的父亲,是吗?」李哲飘忽地说,失落地笑了笑「仙蕙刚出生几个月,我就被废了,她还没断奶就跟着过上苦日子,帮着她母亲烧饭、缝衣、喂鸡、照顾裹儿,好不容易回了京师,又是县主又是王妃的,眼看着一辈子荣华富贵不愁,谁知道,却比穷日子更糟,这回连命都没了…」
李哲说着,缓慢而幽远的声音里,饱含着深沉的痛苦与自责,他看了守礼一眼,长叹一声「二哥…你会懂的,是不是,你也有个女儿。」
「唔…」守礼没有答话,但是他觉得可以理解李哲的痛苦,女儿,该当是娇宠着、溺爱着养大的,这几天,他每当抱着雪生,就在想她若是大了,该给她穿什么、用什么,又盘算着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好男儿,继续替守礼宠着雪生。
「刚生下来的时候,小小的,热热的一个小人儿,每天都觉得大了一点,不知不觉,就会爬、会走、会说话了…」李哲说,刚才的痛苦似乎一扫而空,回忆带给他的温暖、平静,使得他如同酗酒一般沉溺在回忆的海洋中,无法自拔。
门“呀”地一声开了,房妃与韦妃连袂走进,李哲看见韦妃,便向她伸出手,而韦妃─守礼原本以为她会厌恶地推开李哲,托住了李哲的手,轻轻地说「殿下,咱不哭了,好吗?」
李哲点头,韦妃凝视着他,那神情,如同严母看待不成器的儿子,忧虑、怨怒却又不忍心弃之不顾。
有人拉了拉守礼的衣角,他低头看去,是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女孩,长得粉妆玉琢,却有种乡下孩子的泼辣,那女孩绕到守礼前方,牵起他腰间挂着的一块暖玉,对韦妃说「阿娘,妳看这玉多漂亮!」
说着,她也不管那块暖玉还挂在守礼腰上,就扯着要往韦妃那里跑去,还搞不清楚状况的守礼被她这样猛地一拉,一个踉跄,差点仆倒在地,那女孩回头,不耐烦地说「你怎么那么笨啊!哪有人跟着我跑的,你不会把它拿下来吗?」
守礼正要出声,韦妃早已跨上两步,把那女孩拉开,愠怒地说「怎么一点礼数都不知道!没看见人吗?」
「看见了!这是谁啊?傻头傻脑的…」那女孩兀自要说下去,韦妃的手,就已经轻轻搧过她脸上,虽不大力,却很响,她马上就闭了嘴。
「二嫂、守礼,让妳们见笑了,这是我的小女儿─裹儿,让我们宠得上了天,没点礼数。」韦妃看着房妃母子,抱歉地说,又一把将她扯到守礼与房妃面前,斥责着说「还不给你二伯母和守礼哥哥赔罪、请安。」
女孩子撇开头去,不甘不愿地说「二伯母万福、守礼哥哥万福。」
「好孩子,这个,妳拿去做耍子吧!」房妃伸手把守礼拽过来,拿下他的暖玉,放在裹儿手中「就当你守礼哥哥给你的见面礼。」
裹儿拿了玉,也不道谢,便自顾自地玩去了,房妃看着尴尬的韦妃说「小孩子,总是爱玩些,我们守礼该让让妹妹的。」
「二嫂这么说,真要把我给羞死,我代裹儿赔礼了。」韦妃说着,就要行下礼去,房妃当然是连忙扶起,韦妃也就顺势站起来。
这是皇室家族的相处模式,从来没有真心的臣服,只有礼数,然而,谁都不会说破,房妃与韦妃对站着,两张不同的面容上,一样都是虚假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