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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鬼宫·璇天舞 ...

  •   “是么?”我问道,面前的这个人不是第一个为泪痕来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名剑和美人一样,无论怎么隐藏都会被人找到。剑身青翠如竹,却有一缕白痕抹在中断,如同一个不祥的思念——泪痕,便是这么一柄轻窄的短剑,舞动起来跃跃欲飞却无法挣脱套在锷口上的寒冰索。

      欲飞却不能,故而有泪。

      “是。”访客袖着手,仿佛无法抵御祁连山七月丝毫未减的寒冷一样,“我第一次看见谷主,就知道您一定会答应我的。”她的眼睛闪着光,言辞凿凿,不容置疑,“因为我知道如谷主你这样的人,一定会对一品楼有兴趣的。”

      “一品楼么?”温泉的水池因着幻力养着一品白荷,飞龙的吐吸让室内如同春天,“规矩不必再说了,那么一品楼准备用什么来交换呢?”自古以来,借用泪痕者都要付出代价,乞丐也罢,君侯也罢,当然江湖上势力庞大的一品楼也不例外。

      听听对方的价码也无妨,反正夏日天长,到落日还有一两个时辰。

      “楼主知道您超脱世俗,所以自然不必贸然出价,所以他愿意提供一个人……”

      “人?”这个答案倒是有意思,“那个人有什么特别么?”

      吝得真是多话,要吊胃口也不必如此,一只青蛙跳起来吞掉了和蒲草上栖着的虫子,噗的一声。

      “血人!”血人?天下看似健康的人多,真正无恙的少。

      不过我却知她说的是谁,一品楼能让我感兴趣的血人只有一个,沈云。

      二十二岁就该死的沈云,我少年时候的同窗沈云。

      炭炉里的火融融的,却无法穿透炭条所编织的网,不死不火、无力得散发着热气。有时候生命也是如此,明明已经十分惨淡了,却还能顽强地继续下去,只是那个终点随时会出现。而我最擅长作的,就是让这个终点比原来该在的地方推后那么一点点……就是一点点。

      “若是他,怕抵不得一用我泪痕,”我是个坦率的人,做不到的事情绝对不会答应:“所以,你还是请回吧。”

      给人不切实际的承诺,比事先拒绝他要残忍得多。

      ※       ※       ※

      来人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呈上。那是一张人皮面具,乍一看便知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脸,眉眼细细,唇如玫瑰,十分精美。是湖州王家的手艺,价值三百雪花银。

      “谷主一定认得这个吧。”

      当然认得,一年前在西湖边,我把它蒙在脸上和一女子共游苏堤。变身为女,色相和心态自然矛盾,幸好旅伴有趣,聪敏非常,冰冷之人如我,倒也心有戚戚焉。长亭一别后,弃之荒郊,以为从此那个叫苏凌的身份不会再出现在我的人生里了。不想今日……

      “你家夫人果然不是俗人,倒也是一品楼第二有趣之人啊。”既然公孙巾可以扮作苏凌;那么柳梧娘自然也可以匿名。那几日风清月白,情致甚好,不想却是沈云的女人。

      沈云是个聪明人,娶了个柳梧娘比他还要聪明——都可以利用,甚至是一段偶遇——如果真的是偶遇的话。自从洛阳风雨亭一别,我与沈云不见已三年矣。

      想起那日风雨交加,心下不禁升起了三分躁气:“能堪当此任的你,不知是一品楼的什么人物啊。”

      “小女子人微职轻,不过是夫人的使者罢了。”

      言谈举止如此,不过是个使者么?柳梧娘的心思如此缜密,知道一名少女断然不会激起我的杀意,借剑寻人,想是不好明说沈云如何了。

      “莫非你家夫人认为我不杀女人才派你来的么?”江湖传闻销魂谷主脾气暴躁,动则杀人,没有什么胆子是不敢来的。充作使者的少女淡然应曰:“夫人说您是讲道理的人,只要是夫人说的,我都信。”当下心里起了微笑,待人和善却是过去沈云对我的评价。

      和缓的神色显然让来人舒了口气,但是言词却不怠慢:“夫人只是说谷主是一分一毫也不肯欠别人的。”

      泛游西湖时正是月圆,我内气外窜,头昏脑花险些落入湖中,多亏柳梧娘伸手相扶,否则虽无性命之忧,却也狼狈大了。这个欠的情就是这么来的。心下暗叹:果然是不凡的女子,几日相处,就知道我公孙的短处。

      “那么你家夫人要我怎么还人情呢?”

      来人见送了口,显然是松了口气,但态度仍旧是恭谨的,“一个是想借谷主的‘泪痕’一用,一个是想请移驾到一品楼做客。”

      人不离剑,剑不离人。奉剑者的古训,一向如此。一品楼的邀请,是为寻求故人,还是为了别的?想了想少年时候的相处,沈云的微笑,柳梧娘的聪慧,还是答应了罢。

      ※       ※       ※

      洛阳是个大城市。一个组织要把总舵设在这个地方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它足够庞大,一个是它已经具有了傲视天下的资格。一品楼两样都符合,所以没有人会对这个近似皇家气派的院落有什么置疑。进进出出的人不多,但是我却可以感觉到人无处不在,似乎只要一抬手做个有不良企图的动作,就有人会把剑架在你的脖子上。

      三年不见,沈家的组织在沈云婚后大有发展,看来他是娶对了媳妇。

      江湖深似海,一品楼就是海的深沟。现在我就站在这个深沟的大门口,身边是那个自称无名的女子。以我玄天飞龙,连续三个昼夜后,这个女子仍旧是精神抖擞。

      双狮雄踞门口,巨口怒张,是西域风格的青铜鬃毛雄狮;门楼上一品搂蓝匾白字,飞龙走凤,我认得是沈云的手笔。

      铁画银钩,他的字是越来越好了。

      正门开,出来两名青衣小厮,负手相邀曰:“楼主方才还说时间差不多了,不想谷主就已经到了。”

      消魂谷主是我,消魂谷众也是我,诺大空旷的山谷,其实只有一魂一魄。至于其他的,不该出现的时候是不会出现的——他们都是影子,消魂谷的影子。

      这一品楼,却是个大摊子。突然想起“大摊子”这个词,是本该形容如同庙会的水火道场般忙乱的地界,却是如此安静有序,否则如果显得忙乱就容易让人想起镖局了。

      “这里很好。”这是我的第一句话,比起少年是第一次来这里做客,一品楼的气派已今非昔比。

      我说的第二句话是:“姑娘请带路。”一身轻衫,足下丝缕,怀了剑囊,我便这么进了一品楼,象重入故地却不识归途的人,毫无知觉的进来了。

      影子送来的情报果然不错。沈云仍是书生模样,而柳梧娘也是个清丽的女子,绯衣飘飘,很美。就是这么样的两个人,一皱眉,一抬手,足以震动江湖,血洗一方么?想起第一次在书院相逢,那年我十岁,他比我长两岁。再见面时,我们已经相识了十三年。

      一个是名动天下的一品楼主,一个是隐匿深山却豢养无数影子武士的销魂谷主;一个在明处搞一统江湖,一个在暗处审视天下。

      似乎没有通息,却很清楚对方彼此如何。

      他身患绝症,我也来日不长。自第一代公孙以来,没有听说过哪个活过二十岁的。傲立天下是需要代价的,这话一点不错。

      幸好我不是他的敌人,他也不是我的。所以才可能在绿树琼花,小楼凭栏处相视微笑。

      至于柳梧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最亲近的女子便是凝夫人,她既是前代销魂谷主的遗孀,又是传授无字天书给我的导师。这个柳夫人倒是跟她有几分相似,我认定她是不幸福的。一个人为野心和情义煎熬太久了,就对幸福勿知勿觉了。

      虽然她很聪明,但是聪明并不代表知道什么是幸福。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幸福,虽然我没有什么野心。

      如果一个人生来就比别人美,权力就比别人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得到周围所有人的景慕,那么他是不会知道野心是什么的。

      我隐匿了我的身份,隐匿了我的脸,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我的优势。避之尚且不及,还要追求什么呢?销魂谷主作到最成功的,便是影子之王。

      “锦弟,”沈云仍是懒懒的笑,手却是暖的:“她说在西湖遇见你,不想竟有如此巧的事情。”苍白的脸色陪着乌黑的发,他仍是我抵足而眠的同窗么?“这次说是借剑,其实是有大事与贤弟商议。”手捏得更紧了,如同那夜风雨亭的离别。

      “沈楼主说笑了,不知道什么大事小弟可以助兄以微力呢?”称呼对方沈楼主而不是云哥,原是我转了性子的缘故,我的云哥早已在那风雨之夜遗落了。

      “鬼宫。”口气是淡淡的,不仔细捕捉就会随风而去一般。

      “鬼宫?”我重复着沈云的话,把一只白字投在了阡陌的棋盘上。棋已经下了一半,沈云上来便占了天元,还是那么霸道厉害。半个时辰的时间,下午的光影从竹林的正上方移动到了另一面,楼里开始清凉起来。“鬼宫器取活人心肝炼药,豢养妖孽。难道锦弟不知道吗?”

      我笑了笑:“鬼宫百年来一直如此。区区一介幽魂盘桓处,也值得一品楼兴师动众么?”我想沈云不会搞什么替天行道。身在江湖,完全知道这四个字的虚伪程度不亚于什么拯救万民于水火什么的。权与利,才是事实的真相。鬼宫控制三湘的实力和百年来集藏的宝藏才是天下窥测的真意。

      于权于利,几个人能够脱俗。鬼宫不能免俗,一品楼也不能。当然,销魂谷也不能。

      ※       ※       ※

      人都是要死的。

      江湖传言森罗地狱也不会比鬼宫更诡异,那里是活生生的风流场、恶魔堆;既是万般诱惑之地,又是死无全尸、难保朝夕的地方。多少所谓名门正派子弟就消失在鬼宫,或者被污秽了,或者被吞没了。

      总之,鬼宫诱惑天下,天下不容鬼宫。

      诱惑这个东西一次一次在鬼宫借尸还魂,妖艳地生长在人间,象阿芙蓉的花朵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如果不是命运使然,区区鬼宫于我何干。

      虽然我对三湘地界的江湖没有兴趣,对天下的江湖也没有胃口,对那些捏造传奇的骚客也没有什么期望,但是跟有趣的人谈有趣的事情,我是一贯不拒绝的,况且这次涉及到鬼宫。

      “楼主借泪痕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鬼宫吧。” 大家没有必要拐着弯子说话,以一品楼的实力攻打鬼宫并不需要我的帮忙。

      “不错,借泪痕正是为了魔剑啼血,锦弟不曾闻说‘泪痕啼血,双妖并重’,要降得啼血必须要仰仗与之匹敌的泪痕。”沈云意在“啼血”,倒是被我忽视了。

      “此外还有锦弟你名满天下的影子,鬼宫的消息这么得来比较可靠……”话未完,沈云蓦地咳起来,撕心裂肺的喘息比起过去更严重了。很自然的拿起方巾拭去唇边带的血,沈云毫不避讳我这个故人——血气日衰,果然是没有多少日子了。

      知道是不该,我还是心生怜悯了。

      “楼主既然要借,自管用了去,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在下再偏僻也不该私藏楼主所要。”把最后一个子按到棋盘上,竟是和棋。

      借“泪痕”不难,难得是除了我没有人可以使用它。以血化封,这柄凶剑,只认我的血啊。楼里的三个人都了然于胸,不约而同的微笑起来。“不如楼主把公孙锦也借了吧,否则倒是无法兑现‘泪痕’的契约了。” 言语里带着调侃,有时候我真是个说话不和时宜的人。

      “那么代价呢?锦弟不妨出个价钱。” 对方也不弱,顺着话自然就攀了上来。

      “抵去我欠尊夫人的一扶之恩外,日后攻下鬼宫,请将‘啼血’充作借资。”江湖合作有时候也是交易,买卖的双方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佩带啼血的,正是鬼王本人。

      “啼血”“泪痕”,雌雄双剑如果因为此役可终归销魂谷也不妨是一件额外的美事。而鬼王,希望不是我的梦魇。

      停留三日后,别了一品楼。

      ※       ※       ※

      三湘地界,益阳。

      站在镇江塔上,八百里洞庭湖收在眼中。湖上帆影点点,水面在夕阳下仿佛有千百条金龙在水底游曳。离开了洛阳我就直奔这里,三天前风影就已到达益阳都护院,他带来了十分重要的信息。

      高塔上的风力强劲,振人衣衫,飘飘若飞。“王,有朝廷密使带来信函。”朝廷?不禁皱皱眉头,莫非又是关于一品楼的事情吗?一个组织的势力太大,连朝廷都被惊动了。

      “这次的价钱是多少啊?”半年前开价四十万两黄金,现在怎么也该涨价了吧。风影是我的信使,就象雪影是我的护卫一样,刚进而立之年的他在鬼宫已经呆了二十年;十年前我从父亲手上接过鬼宫的印符的时候,他就已经位于十大护法之一了。

      风影把手翻了翻,然后退后一步等待命令。“这个价钱不好。请朝廷让别人去做吧。”我还没有糊涂到拿我百万鬼众去做朝廷平复江湖的替死鬼,这些亡命江湖或被官府追杀的人既然投到鬼宫门下,我就有责任让他们安度天年。

      用我势力打击一品楼,两败俱伤之时再由朝廷坐收渔利,趁机削弱江湖的势力,这个如意算盘也太精刮了吧。

      “但是属下听说一品楼沈楼主是准备灭我鬼宫而一统三湘。如果我们不动手,他们先发制人迩来只怕……”

      吃人的鬼宫,沈云用这么个理由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打到我的门上来了。“如今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以品楼进攻鬼宫只是时间问题。”风影的语气平静,字字确凿。

      凶剑泪痕是魔剑啼血的客星,销魂谷主就是鬼王最大的敌人。想到这里,不禁莞尔,一个人最大的敌人不就是自己吗?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沈云倒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他总喜欢给我出难题,不过这次许是无意的。

      “风影,我最近倒是真有些苦恼的事情,不知道你是否可以给我解忧?”白日生愁,往往是没有来由的。

      “属下在这方面不如苏眠姑娘。”那个温柔而不懂江湖事的苏眠么?她细瘦柔弱的肩膀更适合在江南的院落里对景描花,飞针刺绣。“苏姑娘绣了新的斗篷,临来还问属下王什么时候返回宫里呢。”

      苏眠这个女子,屡次要送她返回扬州故里,都被拒绝了。

      “苏眠离开了鬼宫就不知道如何生存,莫非王要把我死路上推么?”言已至此,只好作罢。这个被诬为女巫的女子,如果不是雪影路过时将其救下,恐怕早就变成真鬼了。

      湖上起了细雨,伴着晚风拂在脸上,温润而凉爽。如此美好的人间,却不是什么人都容得下的啊。“风影,你速回鬼宫,传我命令。”一品楼是说来就来了,如若能够避而不战自然最好,如果非要枪对枪、刀对刀的火拼,还是早早准备的好。

      “王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沈云,这样也可免去此心腹之患。”

      如若杀了沈云,江湖必然大乱;况且“风影,你有什么信心认为我杀得了沈云呢?”心弦动处,伸手拔剑,剑锋是少有的乳白色,剑锷以下三寸以上红如赤血,寒气四射。“莫非你认为啼血也想饮这天下第一楼主的血么?”

      还有那个柳梧娘,会让我杀沈云么?剑锋随风而吟,声入裂帛。“况且,我还要看看一品楼主怎么获得此剑。”还剑入鞘,交给风影。东西交给苏眠保管,才是我最放心的。

      秋天的三湘,但不知会有如何的血雨腥风呢。

      ※       ※       ※

      雪影本名叫郑小红,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当她每次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我就端详她的手,柔长细白,很适合做女红。益阳临着资水,盛产鸭子;飞珑楼是长街上最大的酒楼,招牌菜就是鸭子三烧。先是烤鸭片卷饼,而是酱子鸭丁,三是蒜鸭汤;点齐了这三样,再加几个特色的泡菜,便色香味都有了。

      每次我到益阳,都请雪影来吃鸭子,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象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孩子。“公子,”公开场合她这么称呼我,香喷喷的鸭油滋润了她的嘴,说起话来都是甜甜的。这个时候我就忍不住想微笑,没有杀戮的日子真好,至少香油的味道比起鲜血来要好多了。

      “一品楼开始包抄鬼宫弟子,先是在长安,然后是洛阳,这么逐渐南进……”堂倌们跑来跑去,殷勤地招呼客人,还忘不了没事瞄瞄雪影。长得太好看的姑娘吃象太难看了也是一道风景;相对的太好看的女孩子杀人的时候就更令人毛骨悚然。“属下做掉了他们一个坛主,不想却撞见了一个护法,打不过我就逃了。”

      “哪一个?”“好象是叫宣武的家伙。”雪影吐吐舌头,表示对方武功厉害。

      只要她逃的本事够好,我就不担心。

      “其余的人呢?”

      “风影传公子的命令,已经让他们尽快回鬼宫了。”一盘菏叶饼被吃个干净,招手叫堂倌再来一份,这个丫头是越来越能吃了。

      一个老瘸子跟着堂倌上了楼,说了卖花的。夏日的花很好,篮子里的货色也不错,戴在姑娘的头上一定水姿润滑,备添神采。老头走了一圈,最后来到面前。打个千儿腻声道:“这茉莉花不错,速配这位姑娘。”说着就把花递了上来,茉莉花很精神,就是味道有些怪。太甜,刺鼻。

      岭南温家的□□香。

      伸手接了花,递上银子,顺势在瘸老头的手上带了带。皮肤接连不密,果然是假的。

      “公子为什么不动手杀了他呢?”雪影放松了按扣在绣里的针,呐呐地看着老头一瘸一拐地下了楼。没有搞清楚这个敌人的来头是谁,妄动杀机是不明智的。敌人是冲谁来的?鬼王还是销魂谷主,或者干脆就是这个到处做血案的小姑娘呢。

      “吃完了这顿饭,你也回鬼宫吧。”江湖的风波越发大的,此时游荡,十分不安全。况且,岭南温家这种下九流都来凑热闹,所谓名门正派还不要汹汹而来么。

      ※       ※       ※

      长街上人熙熙攘攘,大凡都是午饭后出来消食游逛的。随着人群不紧不慢的晃悠,享受着人群里相互碰撞的感觉——兴许我在渺无人烟的地方呆的太久,倒开始怀念人群的气息了。

      骤闻一声马嘶,整齐而沉重的蹄声夹着惊叫咒骂声从街的另一端传来,大约有百多匹马掠过身边,马上骑士黑色劲装裹身,腰缠红带,清一色的背背一对□□,红缨猎猎,煞气腾腾。

      沧州大枪门。

      从洛阳一路过来,四大门派、四川唐门、姑苏慕容家都显了踪影;今天又是岭南温家、沧州大枪门。我还从来没有想到灭我鬼宫需要这么大的阵势,就凭我所见的这些人,入了鬼宫,一个都回不去。

      “这里象样的客栈都被这些猪占满了,我们不如连夜赶回宫。”也是,我有一年没有回去,倒是有些想念苏眠泡的普洱茶。

      十日后,鬼宫。

      “我观天象,似有灾厄将近。但请我王除去伪装,率领我等捍卫鬼宫以不负历代鬼王的所托。”祭司披发跣足,身着盛装,神色凝重。巫蛊之术本为另类,虽然我讨厌,但也不能随便废除。

      除去最后一层假面,还我真容。

      “有点疼,不过一会儿就好了。”苏眠的声音软软的,手儿凉凉的,蘸了绿色的药膏就往我脸上涂。月光如水照在门前的空地上,十大护法中的八个垂手耐心等待,仿佛等待一个重大时刻的来临。

      如同千百只虫蚁嗜咬,骤然间疼得锥心刺骨,无法呼吸。一时间失了心智,顺手拎过一样东西就甩出去。只听一声惨号,意识就消失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黄昏。

      泪光盈盈,苏眠定然是哭过了。“怎么?你当我是要死了么?”隐匿在假面皮的脸接触到湿润的空气,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

      昨天晚上如果不是八大护法一起按住,只怕此间已是修罗场。“王的力气真的好大,眼睛象鬼火一样惨绿,仿佛要张嘴吃人一般。”如果我全力而为,八大护法一起上也是送命;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力量,只能象野兽一样凭着蛮力而搏。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只野兽,果然不假。

      “苏眠,吓坏了吧。”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真是又陌生又熟悉,额头上的冰梅烙印多少有些女气。鬼王啊,鬼王,别来无恙。

      别过脸,负责暗杀的暗影已经等候多时。

      益阳客栈里的大多数房子已经空了,棺材铺正在大力赶在尸体臭掉之前交够足够的寿材。“杀了这么多子弟,就意味着会有更多的人涌到益阳。”苏眠梳头的手艺很好,连一根头发也不会被弄断,是个细心的女孩;苏眠泡茶的手艺也好,能把最差的茶叶泡出最佳的味道;苏眠刺绣的本领也很好,能够把斗篷上的飞鸟绣得栩栩如生。

      这样的好女孩,也曾被人诬为女巫呢。

      “属下事先已经下文警告。那些人不但不理会还恶意诽谤我王,所以就该死。”又有了不少孤儿寡妇拜我鬼宫所赐。一面提供庇护,一面杀人,真是矛盾的人生啊。

      “另外还有些人,见了告示就离开了。但是身份吃不准,不知道是哪里的?”
      还能是哪里的。心下暗笑,沈云啊。沈云……

      先挑起正派的攻击,再跟踪暗影找到我鬼宫所在。果然是心思缜密,不同常人。

      莫非,我们一战在所难免么?

      ※       ※       ※

      庭前水池里结满了莲蓬,荷叶也开始发黄。苏眠划了木盆,采摘莲子准备晒干了入药——嘴里哼唱着旧日江南的小调,清音袅袅一派清凉。

      今年的秋天来得真早。

      网遍天下的影子们把江湖各个角落的信息通过信隼的羽翼送到了鬼宫;鬼宫相应地激活了天下的联络点和分舵。人动我动,人停我止。

      除了所谓正派不关痛痒的攻击外,一品楼却是出人意料的安静。

      鬼宫是血口的传说越盛,死在周遍的人越来越多;鬼宫的防备也越来越严密,即使连往日四处游荡的官兵也偃旗息鼓,很少出现了。

      莫非,一品楼也怕了么?如果这样,沈云第二次令我失望了。

      “沈云的病似乎加重了。”风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眠正走上岸对着我微笑。“情况似乎很不好,我们在那里的人很少看见他走出白楼。”因病而阻,枭雄如他也摆脱不了孱弱□□的束缚。“所以请了长安的名医世家前去诊治。”好医还需好药,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

      “苏眠,血胆还有么?”黑色漆盒套着玉瓶,内封血胆两枚。

      “把这个派人送到长安的药铺里高价卖了,一定要保证最后让薛家买了去。”这样,不出差错的话这个东西应该会用在那个人身上。

      茶里加了新下的桂花,手艺果然不错。

      不日,风影送来消息: “东西已经到了一品楼。”好药材也要有精通医理的人用才好,否则是暴殄天物。

      “血胆果然好用,那人的病确实有些起色。”

      手腕上的黑线又上升了半寸,寒毒入骨日甚。没有到中秋就起了火盆,倒比丝毫不会武功的苏眠更怕冷;昨夜乍醒,却如同被梦厣住一般无法动弹,独自在床上调息了良久,才勉强可以坐起来。

      大限将到,果然是不中用;上代销魂谷主,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在冰棺里睡了半年多了。

      飞鸟尚且珍惜羽毛,况且是个人呢?“不如把那个大夫掳来,对王兴许有用。”心下苦笑,医生救得了人,却是救不了鬼的。

      挥挥手,遣走风影,身边仅留下苏眠。只有这女子才可以看见我的疲态;也只有这个女子才知道我心里所想的。“苏眠,不如送你回江南吧。”

      “不。”取来毯子,青衣女子低声而果决。

      在鬼宫里靠我太近,知道太多的秘密,而且暗地里嫉恨她的人太多。如果我死,她定不长命。如果换了容颜,再给个好身世,在小镇安老一生是没有问题的。

      “苏眠知道王已经给一品楼主下了战书。月圆之夜,富春江罗连寺,对么?”

      “哦?”定然是雪影告诉她的,两个女孩子性格不同但是却意气相投,也是难得。

      “如今鬼宫并销魂谷的势力和一品楼的势力在江湖犬牙参差,一旦动起手来一定是江湖浩劫,这个是王不忍心看到的吧。” 苏眠挑了新的桂花糖放进糖水里,试了试水温便递过来:“况且,沈公子跟您之间还是不要伤了和气才好,毕竟……”

      一片黄叶随风潜入屋里,落在了她的头上,我质问的眼神让她面色发红,羞了双颊:“那天帮王整理箱笼,不想看了几封书信……苏眠知道错了。”苏眠一气说完,胸脯起伏不定,柔弱女子说这样的话也是要很大的勇气的。

      鬼王,怎么容得旁人如此窥探心机。“苏眠,你多言了。”目光凛凛,却没有逼退她。 “日后日常洒扫,添香祭祀,苏眠也请王准了吧。”

      我是不忌讳死的,她倒也不忌讳。

      不禁莞尔,勇气这个东西跟武功高低确实是关系不大啊。

      其实,我只是想找沈云一战,他武功深不可测,不过上次平手已是三年前,如若再不交手,恐怕我就等不到了——避免江湖浩劫,只是个借口,一个很好的借口。

      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因为,我想念他……

      ※       ※       ※

      “一品楼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时间尚早,并骑于官道缓缓而行。离中秋还有一天,天上的月亮倒是圆得有些模样了。“和鬼宫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什么不同,说到底都脱不了江湖。

      杀人的手段狠辣,好奇心也强得很。看到不顺眼就动手,听说哪里有高手就去挑战,闻到美味就尽情的享受,快意江湖不过如此——雪影 可以,我却不可以,一品楼的沈云也不可以。
      那一夜,一品楼内。

      夜闻箫声,清雅极致。初如风入柳林,青丝缠裹,而后滑入高音,如鹰隼翱翔,天地悠悠;时而平水无澜,乍又惊涛骇浪……听着听着,不禁顺手折枝,作璇天舞。这璇天舞,形取胡旋,仿荒漠之风,随兴而动,姿态轻盈却暗含剑意——因为心有戚戚,无他法可宣泄,顺手捻来,倒也合契。

      院里空无一人,唯月光如水,箫声如幻。不经意间,剑意竟被箫声所控;虽有警醒,但却意在沉沦。

      吹箫之人,知是知音——这武林禁地中,也有如此雅致的人物。箫声顿停,只闻得几声咳嗽……心下不禁叹息,果然沈云。

      如果大家不是江湖儿女,闲坐喝茶,仿古人曲水流觞时,倒可以和上一曲以酬知音。可惜我们都是用刀剑来说话的,古琴洞箫不过是人生的点缀而已。不管这次结果如何,此生都再无缘与他共品佳声,谈笑说琴了。

      午夜,进了罗连寺。有僧人来迎,一品楼的人已经到了。“那边的客人是沈公子和柳姑娘,贫僧按照施主的意思都安排妥当了。”富春江罗连寺建寺三百七十年来,屡遭兵火。最近一次修缮我以杭州李家的名义捐了万两黄金,只是因为这是我人生中进入的第一座寺庙。

      望着那些金身佛像,罗汉金刚,觉得极乐世界是如此遥远。我这样的人,即使下了地狱也没有什么不该。

      “沈公子说,如果您到了不妨一晤。”

      生在武林,说不定都是前世都是恶鬼投胎。

      这正是: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向尊前、闲暇里,敛著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
      (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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