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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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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记事起,我便是生活在船上。准确来说,是船队——我们一共有六艘大船,和几十艘普通的帆船,两万多人一起在海上漂流。
我所在的船,是船队里最大的一艘。船上有四五十个和我年纪相若的孩子,我们在桅杆上爬高,在甲板上奔跑,在船舱间捉迷藏。四五十个孩子里面,贺兰梓与我交情最好。可是,正是因为交情太好,我想些什么他都能知道,所以捉迷藏时,只要是他找人,我都是第一个被找到。
七岁里的一日,又是轮到他找人。我怕被他找到,悄悄地下了底层的船舱。推开手边第一扇门,淡淡的铁锈味飘了出来,就着廊上的灯光,我隐约看见里面整齐摆放着一堆黑沉沉的铁器,最外面的几件,像是陈大叔向我描绘过的铁犁。
我嫌铁锈味太重,关上门,打开下一间船舱。这次里面堆满了竹木器具,除了箩筐,别的我都不认得。这间船舱没有铁锈味,但里面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我只能再次把门关上。
我一次次打开门再关上,渐渐来到了船的中部。打开一扇门后,终于看见了一个空旷的舱房,舱房中央端端正正放了一件物事。我抑不住好奇,踮脚点亮了一盏舱房的灯,在微弱的灯光下,第一次看见了它。
它比我还要高一些,表面似是黑色,又有些泛绿。灯光太弱,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颜色,也许有些是锈迹罢。但是它又不似铁器,因为我没有闻到那股铁锈味。
它下面有四只脚,上面是方形的去了盖的空箱子,但又不是铁箱子那种四四方方,而是箱身上有点弯曲,我想如果有盖子的话,盖子会比底板大一些。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物事,而它就这样摆放在舱房的中央,整个舱房除了它外,空空荡荡别无他物。好奇心退去了,胆怯便冒出头来。我怕箱子里面也许藏着什么未知的东西,于是灭了灯,倒退着出去,关上舱门往上层走。
开始是走,后来便是跑,渐渐越跑越急。不知跑到哪一层的转角,身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把我抓住。我吓得尖叫,然后听到有人在说话,这时我也感觉到抓住我的手是温暖的。于是我不再害怕,却突然觉得万分的委屈,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那次我足足哭了半个时辰,后来听刘惕说,贺兰梓因此被他父亲罚跪了半日。
(二)
我们的船年复一年地在海上漂流,时常会看到陆地。见到陆地后,大人们会上去,有时会带回来一些食物和器具,有时会带上来几个或者十几个年轻的女人。也有几次,他们夜里带着那些生了锈的铁器下船,过了几天才满身鲜血地回来,还有一些人,则是再也回不来了。
船上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到我十五岁那年,整个船队只有一万九千多人,帆船也少了三艘。
我渐渐明白大人下船去干什么了。船上不能种粮食,我们只能到陆地上去买。有时我们也会在某次登陆时买些货物,等下次登陆再卖,赚一点银子来花销。刘惕近两年在这上头聪明得很,他作主买的货物,经常可以高价卖出。
吃穿用度这些都还能解决,但是,女人们在船上,太难留住孩子了。这些年顺利出生的孩子越来越少,老人却在陆续地死去。再说,海上也不如陆上安全,去年碰上巨浪,一下子便卷走了两条帆船。在那次巨浪后,四五十岁的叔叔伯伯们开始念叨他们年轻时在陆地的日子,船队漂浮着不安的气氛。
在这种气氛中,我们再一次趁着夜色,抄起铁器下了船。
这次我也身在其中。
我握着一件名叫“耙”的铁器,跟在父亲的身后,潜入了日间见过的渔村。银白的星子在天空闪烁,月亮弯弯的,像贺兰梓手上拿着的镰刀。清冷月色下,渔村安静地沉睡。
然而这种安静很快被我们打破了。男人的喝骂声,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声,门窗吱吱呀呀的开合声,还有四面八方传来的破空声和惨呼声,种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充斥在我的耳边。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们船队的人渐渐分散到各扇门后去了,我甚至找不到我的父亲。
我用耙撞开身边一扇门,正巧门内有个男人想要冲出来,我的耙撞在他胸前,把他撞得踉跄后退,跌坐在地。我知道我应该往他脑门狠狠一耙,把他结果。可是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怒吼着跳起身,转身不知从抄起一把刀,向我冲过来。
他的脸在我面前急速放大,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圆睁的双眼。然而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时,眼前白光一闪,他的头颅飞离了他的身体,撞在我肩上,咕噜噜地顺着我的身躯滚下去。他的身体还在直挺挺往前栽倒,我则被拉扯着后退了两步,险险避了开去。
我扭过头,首先撞入视线的是一把还在滴血的镰刀。我以为是贺兰梓,抬眼一看,却是另一艘船上的孩子王,邓恪。
邓恪松开我,冲进里屋。下一刻,我听到屋内传来尖叫和惨呼。
于是我转身出门,撞开下一间的门户。
那天晚上,我一次次地举起耙,终于在破晓时分,我的耙狠狠砸下。随着耙的抽离,猩红的血冒出来。
正午时分,号声从海边传来,是让我们撤退的调子。我们退回船上,迅速扬帆启航。这时陈大叔忽然大喊“趴下!”。我伏在甲板上,听着头上破空声不断,直到我们离岸三十余丈。
后来我知道,冲我们射来的东西,叫做“箭”,可伤人于百步。
(三)
在这次夜斗后不久的一天正午,父亲和陈大叔、贺兰叔叔带我、陈惕和贺兰梓一起下了底层的船舱,推开了我七岁那年曾经悄悄推开又匆匆关上的那扇门。贺兰叔叔在舱里点了八盏灯,把舱房照得亮堂堂的。灯光下,那件奇怪的物事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舱房中央。
父亲走上前去,轻轻摩挲着那件物事。他的眼神遥远而不可捉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他长叹了一口气,招呼我上前,抓住我的右手,一同按在那件物事上面。然后他说道:“伯荫,这是鼎,这是我们家世代相传的青铜鼎。”
然后他教我认鼎上的花纹和铭文。铭文不长,只有百余字,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字形,而且字句极为拗口。足足半个时辰,我才把这百余字背下来。父亲的指尖停留在最后一句“子子孙孙永宝用”上,流连不去。他慈和地看着我,说道:“你已经背得很快了,当年我花了两天才背下来。”
那天下午,我知道了海的一端有一个叫中土的地方。在那里,乡村男耕女织,鸡犬相闻;城市繁华热闹,秩序井然。那里有着千年传承的诗书礼乐,那里有着层出不穷的精巧工艺。但是如今那个地方正逢乱世,皇室穷极骄奢,朝廷横征暴敛,外族频频入侵。我的祖父章易,从京中要员一直被贬到南蛮之地。终于,十六年前,在一万七千名被流放南蛮的囚犯发起暴动时,祖父决然相助。两年后事败,祖父拨出官船供义军残存人马出海避难。沿海百姓,相随者三万余人。然而,海外诸岛无处可供栖身,我们便一直漂泊至今。
(四)
我们的船队仍旧年复一年地在海上漂泊。八年里,父亲走了,叔叔伯伯们也相继去世。我们的船队,只剩下一万五千人了。这一万五千人里,没有三岁以下的婴孩,也没有四十岁以上的老人。
这年冬天,我们看到了一块陆地。
我们船队航行了一天,也没有看到这块陆地的边际,只能看到陆地上成片的高大树木,不时出没的野兽,以及暮色中成群结队的飞鸟。最重要的是,我们并没有看到人。
“这是荒岛!”不知道是谁先喊了出来,随即整个船队沸腾了。
“这是我们的岛!”
“我们的家!”
很快地,我们把船泊岸。然后是伐木,割草,建房,在年长者的示范下,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第一场春雨降临时,我们播下的种子悄悄地发了芽。一个月后,刘惕兴奋地告诉我,我们刚上岸时捕捉到的两头野牛,已经被他驯服了。
一切都在好转,年纪大的人闲暇时,一遍遍地描述着他们年幼时所见的家园,末了总要加上一句:“再过两年,就什么都会有了。”
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直到春末的那一天,住得最偏远的王勇兄弟满身血迹地跑回来报信:他们的田地遭人践踏,他们的木屋被人焚毁,他们的妻儿惨遭杀害。
王勇指着自己缺了一半的耳朵,惊魂未定地颤声喊道:“他们吃人!”
于是,在不到半年的平静生活后,我们再次执起武器。
(五)
我们的对手,是一群茹毛饮血而又力大无穷的人。他们像是幽魂一般,可以从茂盛森林的任何一棵巨木后面冒出来,在别人没有提防时,勒住脖子把人拖走。而且,就算我们提防了也没有用,他们力气太大,就连我们之中最勇猛的邓恪,也只能战个平手。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我想起了曾经伤我们于百步的“箭”。幸好,我们船队里面,还有十来人曾经跟随木匠或铁匠做过学徒。这时我才知道,箭是要搭配上弓才能用的。
弓箭果然是个好东西。有了它后,我们不再和对手近身缠斗,相隔五十步外便可发箭伤敌。开始时他们还可以就着树干枝叶躲避,在贺兰梓带着千余人烧光两个山头的林木后,我们眼前是一览无余的草地、河川以及低矮的山丘。我们惊喜地发现,他们不会搭桥造船。
只是,弓箭虽然好用,我们所拥有的弓箭,却是上次射在船上的那些,总共只有七百多支。每次打扫战场时,我们都会把箭头从对手的尸体里挖出来,把能用的重新装上箭杆后再用。然而,即便如此,半年后我们也只有不到一百支箭了。
邓恪小时,身边也有两个玩伴,唐慕华和夏桓。长大后,唐慕华善文,夏桓善武。自我那次为邓恪所救后,我和他渐渐熟络起来,和他身边的人也有了交情。这时,唐慕华向我提议,我们自己铸造箭头。
其实陈惕早已把箭头的图纸画出来,据跟随铁匠做过学徒的年长者所说,这箭头其实容易铸造得很,然而,却是要用金铁之物来做。而我们最为匮乏的,便是这金铁之物。
当着众人的面,我对唐慕华说道:“我们已经没有多少铁器了。”的确,我们的每件农具,基本都是两三家合用的。
唐慕华道:“我们现在把犁耙铸成箭,日后也可以把箭铸成犁耙。至于锅碗瓢盆,我们可以烧陶。”
我看见邓恪微微点头,贺兰梓和陈惕对望了一眼,夏桓看着门外,而唐慕华则盯住我不放。我说道:“你容我想一想。”
(六)
傍晚,我一个人走到泊船的海岸边,登上见证了我之前二十三年所有时光的大船,下到底层的船舱,打开中部那个舱房,点亮了八盏灯。灯光下,巨鼎静静端放在舱房中央。
我走近它,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和铭文,感受着掌心下的冰凉和凹凸不平,一如九年前。一遍又一遍地,我轻轻背诵着上头的铭文,并与指尖下的文字一一对应:“唯王十年四月,……,王赐用弓,彤矢其央,……,吉金百钧,用作宝鼎,……,子子孙孙永宝用。”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我回头,看见贺兰梓拿着一个箱子进来。他打开箱子,把里面的物事一一取出来,原来是纸墨等物。他说道:“我来为你拓下铭文。”
从小我就知道,不管我想些什么,贺兰梓都能知道。这几年我与邓恪交好,加之年龄渐长,不再整天和他玩闹在一起,本来以为已有些生分,此刻我才知道,总角之交,终归是总角之交。
我对他说道:“花纹也要。”
“知道了。”
破晓时,陈惕也来了。他进来后第一句话便是:“熔炉已经在搭建了。”然后,他取出纸墨尺规,准备绘下巨鼎的图样。
贺兰梓道:“我去找人来。”
片刻后,他找来了三十多人,都是我们年幼时的玩伴,他们也都曾经在这艘大船上度过自己的童年。我们搭起斜板,协力把巨鼎拖到岸边。此时邓恪三人已经得到消息,匆匆赶来。邓恪看着我,一言不发。我迎上他的视线,指着巨鼎淡声道:“这是吉金所铸,重逾千斤。”
然后我吩咐工匠:“把它砸了,投入熔炉罢。”
巨鼎和我们所剩的铁器一起投入了熔炉。
我们得到了弓箭五千。
(七)
这场战争持续了四年。我们的对手逃往西北,与我们隔着密林和大江。日后只要每年隆冬在大江结冰时注意防守,他们便再也不能威胁到我们。在大江的这一边,大片沃土是我们新的家园,骑着骏马从南到北或是从东到西,都要跑上将近两个月。这片土地上有着各种矿石,我们战争后期所用的兵器,都是采矿炼铁后铸造的。
然后他们开始议论着要拥立一位君王。贺兰梓、陈惕、唐慕华、夏桓都直接握有重兵,贺兰梓和陈惕要我登基,唐慕华和夏桓则是要邓恪即位。
邓恪大笑着把手里的酒杯一扔,在争吵不休的四人面前,对沉默的我说道:“我从来没想过做什么皇帝。伯荫,你是世家子弟,我却不是。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什么建功立业的大道理。”
他推案而起,酒杯滚下来,碎成一地苍白。
当晚,我叫来一壶酒,正要自斟自饮时,邓恪从墙头跳下来,夺过我的酒壶酒杯,一口饮尽,道:“你赔我白天的酒。”
我自知抢不过他,也懒得去和他抢,转身便要去另寻一壶来。才走开两步,我听到他闷哼了一声,随即是重物倒地的声音。我回头,看见他仰倒在地,黑血从他的眼耳口鼻缓缓溢出。
记忆中,曾经的一次激烈争吵后,他凶狠而快速地用夹杂着土语的官话对我说道:“但愿妈祖保佑,让我死在你之前,到时盖棺定论,你便知我这一世人曾勿曾对你有过异心!”我看着他那远比我来得健壮的身躯,想到他因勇猛杀敌积聚战功而到了今日的足以对我构成威胁的地位,心中愤恨难平,冷声回他道:“我不信妈祖,我信的是海龙王。”
我说完后转头便走,毫不意外地听到身后乒乒乓乓一连串响声,心中犹在暗自冷笑,他果然是个没有读过什么书的粗人。想到这一层,我转过身来看着他。他也停了下来,握着拳,双眼直直地看着我。
我开口,只问了一句:“是谁教你说什么‘盖棺定论’的?”也不待他有所反应,转身就走。直到走回自己的房间,我都没有再回头。
邓恪,你一语成谶,昔日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
旁人教你何谓“盖棺定论”,你来教我何谓“心灰意懒”。
在邓恪的葬礼上,我拔出佩剑,纵横两刀,把疆域图一分为四。我说道:“这张图,你们四人分去罢。”
很多年后,我再次回到这片已经分成四国的陆地。在四国交界处,我看见一座高楼,登楼去看,楼上中央端端正正供放着一个青铜鼎。我摩挲着那熟悉的花纹和铭文,掌心下依旧是冰凉和凹凸不平的触感。只是,鼎身青黑闪亮,不见铜绿。
这个鼎,终究不是我传家千年的宝鼎。
我倚着鼎,极目远眺四方。此刻端坐在四方宫城内的,应该也不是我自幼识得的四人。
于是我下楼,策马扬鞭。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