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界》堇色ivy

27、番外二 好久不见

　　过道里的感应灯坏了好久，物业还没有来修。隔壁邻居家的男主人每次夜归，为了让灯亮起来，都会使劲踩地，然后才能对准锁孔开门。
　　这天晚上，男人用皮鞋蹬地的声音如约响起，舒庆培刚好完成工作上的最后一份材料，抬眼看到墙上的时钟已经将近凌晨一点。床上熟睡的人一动不动，他关了灯合被躺下，听到隔壁传来夫妻吵架的声音，随即伴随着摔东西的声音和女人的哭叫声。
　　身边的人显然被吵醒了，翻了身过来，半梦半醒地问：“……怎么了？”
　　“没事，隔壁小夫妻吵架，”他起来掩上卧室门，躺回床上的时候顺势把人往自己这儿揽，“睡吧。”
　　李泽年这两天为了画展的事忙坏了，偎在男人边上很快就又没声了。庆培闭上眼睛，也很快入睡。

　　消无声息的黑暗中，只听得到两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冗长的梦里，他仿佛穿越过迢迢时光，重新回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校园：那个被阳光和雨水冲刷了多少遍直至发白的篮球场水泥地；长长的宿舍走廊、昏暗的走道、每层只有九级的台阶；还有那个踱着步子在门口等我的修长背影——那年，他们二十二岁，他第一次为我庆祝生日，他第一次偷吻他的唇。

　　几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谁没有经历过天真岁月？可所谓的青春无悔，都在这几年被磨光了，取而代之的，是在一天又一天的平淡生活中归于平庸。难能可贵的是，总有人还在坚持。
　　舒庆培已经不再写小说了，李泽年却从来没有放弃过画画。而他们从没离开过彼此，仍旧住在那栋老房子里，毕业后的第二年，李泽年从楼下搬到了楼上。他们也会为一些无厘头的小事而不愉快，难得惹了泽年生气，庆培就会去寿喜路给他买煎饼吃；相反，要是他做了错事，冷静过后也知道主动示好。
　　但是，并非每一个人都像他们这样幸运。就像隔壁那对相爱了八年然后一起迈入婚姻殿堂的“模范恋人”，如今为了柴米油盐的生活琐事相互指责，甚至在凌晨砸烂家具冲对方咆哮。
　　第二天一早，在电梯里撞见面容憔悴的女主人，庆培只能尴尬地点头问候，然后别过头不看她的脸。

　　在公司茶水间倒了一杯热茶，手机收到了李泽年的短信，说晚上要在画廊留晚一点。庆培复他：来得及的话，晚上来接你。
　　他们两个最近都忙得脚不着地，李泽年正在筹备一个新锐画家作品展，将展出当代十位青年画家的作品，其中有他的一份，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展出；舒庆培则是在为今年一个极为重要的行业年会做着准备工作，等晚上活动顺利结束，才能松一口气。

　　会议地点选在了本市一家星级酒店。下午，行业的各个公司高层以及媒体人员都陆续到场。偶尔遇上几个相熟的业内同好，免不了要互相吹嘘，客套几句。庆培对这些本来就不在行，茶歇时和几张陌生面孔交换过名片后，就拿了饮料逃到外面的小庭院里透气。

　　“王总，久仰大名了。”
　　“哪里哪里，杨先生后生可畏。”

　　凑巧撞见露台边两个正在交谈的男人，原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只因其中一个的背影太过熟悉。男人与他人握手的时候翩翩有礼，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庆培几乎已经确认，认识了这么多年，他不会看错。急着想要上去一探究竟，却看到两人一前一后走向主会场，很快淹没在攒动的人群中。

　　几年前，他更换了所有的联络方式，电话、邮箱、甚至住址，关于他的所有消息，也仅仅来自他大学时代最铁的几个同寝哥们。只听闻他毕业后找了一份平凡的工作，两年多以前参加过一次班级聚会，之后就再无和谁有过密切联络。

　　星级酒店豪华的男厕里，庆培站在门边，看着他用水冲了冲脸，然后抽过手纸来擦。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从镜子里看到了他，一时间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随后，挤出一个久违的笑容：“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毕业之后的第一次重逢，竟然会在酒店的厕所。

　　五年多了，杨生好像一点都没有变，笑起来还是这么好看。下巴的胡渣理得干干净净，就像当年那个不去上课却照样拿全优的好学生一样。中学时，他们同校；现在，他们同行。

　　放着星级酒店的丰盛料理不吃，偏偏选了一家路边的小餐馆。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头。
　　两个人点了一桌菜，庆培刚想要酒，坐在对面的人却开口了，“不了不了，我不喝。”
　　“不是吧？”庆培故作揶揄。
　　“真不喝，我都戒烟戒酒好久了。”

　　餐馆里开着暖气，有点闷，杨生扯了扯领带，对庆培轻描淡写地交代着自己这几年的生活：毕业之后工作了两年，之后辞了职，继续开始自学法语，然后去了里昂读商科，今年回国之后就一直在H市工作，这次特意代表公司来开会的。

　　“那你以后什么打算？就一直待那儿了？”
　　他的筷子夹着碗里的菜，始终没动，多了好久才放进嘴里，然后和以前一样滑头地笑：“有什么办法，工作嘛。”

　　两人天南地北地聊着天，从高中时候比分数比排名，一直回忆到大学城的美食街。最近听说那里要拆了重建，还颇感唏嘘。
　　杨生没有告诉庆培，几天前回到这里，他一个人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地铁，找到了几年前最爱吃的那家餐馆。那家的冷面还是那个味道，一点都没有变。他穿着西装坐在那家又小又脏的餐馆里，看着那一整面白花花的墙壁上，一届又一届的学生留下的密密麻麻的涂鸦。这里面，也曾有他的一份。

　　努力克制了那么久，彼此都在努力不将话题引向那个地方，可终究还是有人要率先认输。杨生弯着眼睛开口，“你呢，最近怎么样？”
　　“挺好，”庆培忽然不知该怎么接话，只是低头明白地笑了笑，“他也挺好的，还在画画，过两天有他的画展，就在当代美术馆，虽然是和别人的联合展，不过高兴坏了，这两天为了这个展忙得不像话。”还想知道什么？
　　对面的人低着头吃饭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但日光灯下似乎连轮廓都柔软了。
　　“改天，一起出来吃饭吧，”杨生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听到庆培说：“他应该很想再见见你。”
　　他抬头满不在意地嗤笑了一声，心里却像被刀子割了一道：他怎么可能还会想见我？
　　“神经，我后天就走了。大不了下次回来我打给你再约，总有机会。”

　　饭局终了的时候，庆培接到了李泽年的电话，在接听之前，他下意识地望向杨生，只见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冲自己摇了摇头。

　　于是，他就像平常一样接起电话：“喂？……嗯，我这边都好了……过来接你好么？”

　　趁着庆培正在讲电话，杨生起身到帐台上结账。打开钱包摸出两张纸币，收回找零之后又迅速合起来。没有人注意到，黑色钱包的隔层里放着一枚银色的戒指，局部边缘已经氧化成金属的颜色。

　　这晚，庆培拉着泽年一路散步回家，意外发现过道里的感应灯已经修好了。

　　李泽年洗过澡，坐在沙发上修脚趾甲。庆培打开卧室里的暖气后，拿过干毛巾在他身后替他擦头发。
　　他的皮肤很白，庆培记得，以前他左脚脚踝受过伤，养了大半年才好，还留下了一块很深的疤痕。但是五年了，连续用浸过白醋的姜片擦过后，几乎已经看不出伤疤。

　　“对了，听说大学城的那条美食街要拆了。”
　　“真的？什么时候？”李泽年似乎心情很好，一边躬身剪指甲一边问。
　　“就最近吧。说起来，毕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好吃的冷面和鸡腿饭了。你还记得那家店吗？”
　　“记得哦……”
　　李泽年停了下来，好像真的再回忆什么。
　　庆培手上的动作也逐渐停了下来，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看到李泽年回过头来冲他笑：“什么时候要去再吃吃看吗？”

　　虽然最后，他们还是没有赶得及在店铺拆掉之前回去一趟，但庆培看到那晚李泽年的笑容，忽然觉得很安心。

　　杨生在临走前去看了画展。
　　尽管过了这么几年，他仍然是那么的熟知他。偌大的展厅里，哪怕没有导语和作者介绍，他也一眼就能认出他的作品。
　　他就像这里每一个平凡的看客，穿着最不起眼的衣服和鞋，留着简单利落的发型。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在一副作品之前停留了良久良久，不舍得走开。

　　那副画，是这次参展的一位青年画家中学生时期的作品。作品取题叫做《最好的夏天》，简单的几何图形的相互交汇，象征性地描绘着酒杯和象棋棋盘的形状，抽象而晦涩。作品风格和意识形态什么的，男人并不懂，但他却从这幅画里看到了自己二十岁时候深爱的人，他仍记得对他说过的，自己所憧憬的未来——

　　“真希望以后有个人能陪我喝酒下棋，过一整个夏天。”

　　他忽然想起过去的某一个夏天，他们坐在那家餐馆最里面的那个位置上吃冷面的模样。他从包里掏出笔在，在墙上写了一句法语。李泽年一边不屑地讥笑，“嗤，了不起啊，我才不想知道”一边却又暗自记下来回去谷歌，最后发现是一句情话，嘴角弯起来了，脸上却一脸嫌恶地说矫情死了。

　　他独自回去，吃完了一碗冷面，然后拿出笔，在这句话的下面，又工工整整地添上了一句。
　　虽然，这没说出口的歉意与后悔很快会随着瓦砾和尘土一起消失，但他知道，这个人一定原谅他了。因为放下，所以原谅。

　　面对着巨大画幅的这一刻，杨生仿佛能够看到一个崭新的李泽年站在自己面前，淡然自若地说：“好久不见，生生。”

　　「Sorry baby, for the stupid things I wish I didn't do but I do to you.」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