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丁香》錦衣香

1、第 1 章

　　丁香盛開的季節，也是東吳最美的時候。
　　一夜綿綿春雨，滿山的丁香竟都開了，如霧如煙，朦朧迷离。

　　東吳不比魏國的霸氣，也不似蜀國的深沉，東吳是憂郁的，就像伴著細雨盛開的丁香……

　　淡淡的紫色，淡淡的憂郁……

　　東吳的人，亦如此。

　　當東方剛露出一點淡淡的白光時，凌府里的下人們就已經開始忙了起來。
　　昨夜悄無聲息的一場雨把堆放在院子里的大小祭品全打濕了，下人們忙著准備新的祭品，忙亂的聲音讓沉寂了許久的凌府多出了一絲生氣。

　　睜開有些疲憊的眼睛，凌統慢慢的從床上坐起身來。窗外的雨似乎是停了，但是清晨的低溫還是叫他不禁扯了扯被子裹住開始慢慢變冷的身体。
　　手輕輕的撫摸著身邊的床被，少了那個人的体溫，床被總是很快就涼了下來。扯出一抹苦笑，也牽動了干澀的眼睛，險些又流出淚來。

　　使勁揉揉眼睛，凌統環視了一下周圍，猛的瞥見床尾擺放的那件新衣。
　　那是下人們准備的，從來沒穿過的喪服，慘白慘白的顏色刺痛著他的視線。

　　一腳把衣服踢下床，凌統起身從柜子里取出他平時常穿的那件衣服。鮮紅的戎裝將他蒼白的臉映襯出些微的紅暈，不似几天前那嚇人的慘白。坐在銅鏡前，凌統開始打理凌亂的頭發，將頭發高高的梳起，用一根通紅的帶子將頭發綁好，任由卷翹的發梢輕掃著他纖細的脖子。

　　對著銅鏡開始發呆的時候，身后響起了輕輕的推門聲。聽見主人起床的動靜，副官便端著熱水走進屋子，開門的瞬間，一陣風吹來，帶進一陣淡淡的花香……

　　“將軍睡的可好？”放下銅盆，副官帶著微笑注視著眼前的主人，卻發現凌統身上穿著平時那件紅色的戎裝，轉眼看時，那件准備好的白衣早已掉在地上。
　　“將軍……”副官撿起地上的衣服，“今天是甘將軍的……所以這衣服……”
　　“羅嗦！”凌統頭也沒回，卻轉臉看向窗外 “是什么東西這么香？”
　　“回將軍，昨夜一場雨，想是雨打花開了吧？”副官看凌統沒有換上喪服的意思，衹好把衣服收了起來，邊收拾床榻邊說道，“這味道是丁香，這么大的香氣久久不散，估計是后山那片花全開了吧？”

　　丁……香……？

　　輕舔一下對方的耳垂，甘寧吐出的火熱氣息，讓凌統不禁輕顫了一下。
　　慢慢褪出戀人的身体，滿意的感受到身下的人一陣輕顫。甘寧把凌統抱在懷里，用手輕輕撥開他汗濕的頭發。
　　懷里的人臉上那激情過后的紅暈還沒有消失，微張的唇不停的調整著呼吸，眼神就快沒有焦距，強烈的倦意侵襲著凌統的意識。甘寧疼惜的親吻了一下凌統的額頭，看著眼前的戀人一副就要睡著的樣子。

　　“公績，你聞到了么？”
　　耳邊傳來低沉的聲音，把凌統昏昏欲睡的思緒拉回現實。
　　聞言，他迷惑的吸了一下鼻子，卻衹聞到屬于兩個人歡愛后的味道……他的臉頓時又紅了起來，“你很煩哎……”把臉轉過去，不准備再理這個老是不正經的戀人。
　　“不是的，你仔細聞聞。”甘寧閉上眼睛深吸了下氣，仿佛正在享受著什么一樣。
　　凌統強忍住睡意再次使勁吸了吸鼻子……
　　“什么都聞不到，你不要發神經了，快點睡，明天不是還有仗要打么。”把甘寧的身体調整好一個位置，便自覺的躺了上去，長年的習慣，讓他不靠著甘寧這個專用枕頭就睡不好覺。
　　“是丁香的味道啊，公績。”甘寧看著往自己胸口鑽過來的凌統，有點后悔自己太過于激動把戀人累成這樣，連自己的話都不能聽好。
　　“公績你很像丁香吶！”甘寧笑著用手戳了戳凌統眼角的痣。然后看見那雙美麗的眼睛怒視著自己。
　　“你說我像什么？”他一字一句的問道，手也握成拳揮了過去。
　　“像丁香啊！”輕易接住凌統的拳，放到嘴邊輕吻了一下。
　　凌統紅著臉抽回手﹕“別……別用形容女人的東西形容我！”他是個男人，怎么能用花來形容？再說，真要用花來形容，也應該是已經去世的周公瑾吧？

　　周瑜的美，眾所周知。沒有過分的男人陽剛也沒有過多女人的陰柔，他的美，是絕世的……

　　“公績……你不懂的。”甘寧笑了笑，讓凌統舒服的靠在自己胸前，用手把玩著他微卷的長發。
　　“丁香是很平常的花，在我的家鄉也更是常見……”甘寧低沉的聲音回響在耳邊，凌統第一次聽他說起家鄉的事，他安靜的靠在甘寧的胸口，靜靜的聽他講。
　　“尤其是春天，衹要一場夜雨，滿山滿城的丁香都能開放。南下時，夜里一個人站在船頭，就能聞到那漫溢的花香…………來到東吳后，在山上見到了這么多的丁香，有時在戰船上聞到那熟悉的味道，就能讓我的心平靜下來，也會讓我想起家鄉……”
　　抱緊了凌統的身体，甘寧把頭靠在他的肩頭，“后來我遇到了你，你給我的感覺和丁香一樣，雖然渺小，平凡，但卻攝人心魄……

　　對，從我見到你的時候，我就這么想了……

　　我失手殺了你的父親，當我懷著深深的懊悔再見到你時，你眼里那強烈的怒火下，隱藏的是濃濃的悲傷……和那像我喜歡的丁香花一樣的……淡紫色的憂郁……
　　那時的我，衹想贖罪……

　　真的不得不承認命運\的神奇，我竟然喜歡上了你！
　　喜歡上了平凡的你……喜歡你生氣的樣子，喜歡你戰斗的英姿，喜歡你偶爾才會展露的笑顏……

　　江南
　　真的是養育美人的地方……

　　我承認周瑜很美。
　　他的美，妖艷，魅惑，甚至致命……但是他的美是虛幻的，是不屬于人間的﹔他的笑，也衹為那個早已經逝去的靈魂展現……
　　所以他不長命，所以在那個小霸王的名字快被人們遺忘的10年后，他也香消玉損，帶著他與那個靈魂的約定，隨風而去……

　　陸遜，這顆東吳最燦爛的新星，曾經還是少年的他，隨著歲月的推移，漸漸褪去了青澀的外表……他也很美﹔他的美，清純，無瑕，圣洁……
　　但他的心……是死的……
　　和周瑜一樣，是死的……
　　他衹會為了吳活著，為了那個人的囑托而活著，這樣的人……怎么叫人去愛？

　　“你隨便想吧，我要睡了……還有，明天出戰，你也早點睡吧！”凌統受不了甘寧的突然沉默而別過頭去，這人几天不理，一旦給點甜頭就得意忘形，什么丁香……凌統紅著臉閉上了眼睛，讓他一個人發神經去吧……

　　身后傳來甘寧輕輕的嘆息聲，不久，伴著淡得不能再淡的花香，一切歸于平靜……

　　“將軍？”副官的聲音將陷入遐思的凌統拉回現實，“將軍，時候不早了，東西有的還是沒准備出來，怎么辦？”
　　凌統看了看院子里沒准備完的祭品，徑自向府外走去，副官緊跟在后面，衹見凌統出了將軍府便躍上自己的愛馬。
　　“將軍？！”副官驚呼，凌將軍不會要這打扮去參加出殯吧？“好了，祭品我會直接帶過去，你和大家說，東西都扔了吧。還有，從今天起，放假3天。”說完，猛一夾坐騎，便飛馳出去，留下身后一臉驚訝的副官。

　　雨后的山路難走的可以，凌統將馬拴在山腳的樹上，抬頭看了看眼前的高山，雖然自己的府邸正對著這座山，他卻一次也沒來過，以前有好几次甘寧死纏著他來爬山玩樂，卻都被他以公事繁忙拒絕了。
　　昨夜的雨，將整座山洗刷一番，今天放眼望去，淡淡的紫色籠\罩著這座山，而空氣中除了泥土的氣息，還有那濃烈的花香，濃濃的丁香花香……

　　凌統深吸口氣，便慢慢的向山上走去。

　　東吳的所有將領都聚集到了主殿，從殿外的地面到殿里的廊柱，都包上了純白的絹布。
　　孫權帶領著眾將，站在祭台前，台上豎立著一面高高的牌位，几個鮮紅的大字書寫著靈柩里躺著的那個人的名字 ─── 吳折沖將軍甘寧興霸之靈位

　　孫權以吳主之姿為甘寧祭酒禱\告，夷陵之戰，折損他一員大將，那人正是甘寧。
　　孫權深深嘆了口氣，將手中最后一杯酒灑在台前，緩緩起身環顧身后的眾將。就要到出殯之時，怎么還沒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孫權皺了下眉頭，轉頭看了眼站在他身后的周泰，周泰衹是微微搖了搖頭。
　　孫權衹得嘆了口氣，回身看著殿下早早就到了的眾將，每個人，文官武將全都身著白色喪服，滿眼的白色叫他突然有些害怕，他下意識的往后退去……

　　很久以前，這樣的場面他經歷了不止一次……哥哥的，公瑾的……那時都像現在這樣，滿眼白色的衣服，白色的殿堂……熟悉的人，忠心的人，一個一個离他而去……而他，則是送著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忠心的人的靈柩到那個漆黑的山峰中……

　　“主公，時辰就要到了，現在衹有凌將軍沒有來，要不……”一旁的侍衛走上前來，喚醒了有些失神的孫權。
　　“再等等吧，他沒理由不來的……”孫權揮手示意他退下，他繼續遠看著殿外的天空，陰陰的似乎又要下起雨來。凌統，這么重要的葬禮你去了哪里？孫權著急的想。

　　“凌將軍到！”遠遠的聽見侍衛在喊，眾人都轉過頭去看著出現在大殿門口的凌統。孫權聽到侍衛的聲音也發現了出現在門口的凌統……

　　先映入眼簾的，竟然是凌統那身火紅的戎裝！

　　孫權大大的吃了一驚，這樣的場合他怎么穿著紅衣就來了？他不是不識体統的人，況且又是甘寧的葬禮！
　　凌統衹是向孫權微微的點了下頭，就徑自走到甘寧的牌位前，慢慢的跪了下來。
　　他經過時，傳來一陣淡淡的花香…………他手里，是剛摘的花，淡紫色的花瓣上，還帶著清晨的露水。

　　孫權認得那花，是丁香……

　　和所有拜祭的將軍一樣，凌統也拿起一邊侍衛遞上的酒，卻沒有灑在台前，一仰頭，將杯里的酒全倒進自己嘴里。
　　“好酒。”
　　然后他拿起第二杯……在場所有人都驚訝的張大了嘴，一旁的侍衛更是驚慌的攔住了凌統拿起的第三杯酒﹕“凌將軍！這酒喝不得啊！”
　　凌統移開了侍衛的手，把酒一飲而盡，然后看著眼前的牌位，苦笑了一下﹕“你們這么浪費好酒，興霸會生氣的，他說過，好酒是用來喝的……”說完，他慢慢的低下頭。

　　“公績，那酒你喝了？”甘寧從大殿退出來，馬上湊到凌統身邊悄聲問到。
　　回頭瞪了他一眼，但沒能阻擋甘寧繼續說下去。
　　“唉……那么好的酒，衹有死了人才拿出來。”甘寧嘆了口氣，剛才他光用聞的都快流出口水了，可惜那是祭拜的酒，不能喝啊。“公績，要是有一天我死了，那酒你可別灑地上啊！喝了它，也替我嘗嘗味道！好酒是用來喝的！”
　　“別講瘋話，什么死不死的！”凌統生氣的擰了他一下，不理會小聲喊疼的甘寧，而是冷眼看著進進出出主殿的眾人們。

　　殿里躺的是周瑜，早早便過世的東吳大都督，年紀尚輕，風華正茂。
　　他走的很安詳，也許那正是他想要的吧？等了10年，他總算能回到那個人的身邊了……

　　那是種什么樣的心情呢？

　　如果說那時我衹是冷眼看著一對戀人團聚，那么今天我就是親自送自己的戀人离開……
　　公瑾，我有點能理解你當時的心情了………

　　凌統把杯子放到地上站了起來，孫權剛要走過去，卻被身后的周泰拉住了胳臂，周泰向他緩緩搖了搖頭，這時他才發現，凌統腳前的地上有几點像雨水一樣的痕跡。他嘆了口氣，轉身示意殿內的人都出去，然后將大殿的門緩緩的關上。

　　天，開始漸漸落下了雨滴……

　　周圍安靜的衹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凌統走到靈柩前，伸手摸著眼前略顯笨重的靈柩，用力推開了棺蓋。
　　頭發依然是整齊著梳著，發帶里也細心的別上了紅色的鳥翎﹔眼角眉毛依然是銳利的弧度，雖然閉著也顯得那么有精神﹔就連那熟悉的嘴唇也依舊驕傲的微翹著，就算此時他再不會張開……凌統的手指順著里面人的臉龐慢慢勾畫著他熟悉的輪廓。
　　那凌厲的眼神……再也看不到了﹔
　　那完美的嘴唇……再也不能開啟﹔
　　還有那寬厚的肩膀……也再不溫暖…………

　　里面的人和活著時沒什么兩樣，但是……
　　他再也不會睜開眼注視著我，再也不會伸開手臂擁抱我，再也不會深情的吻我……他死了，他死了……
　　和所有戰死沙場的將士們一樣，和我的父親一樣，他死了，永遠离開我了……

　　捂住嘴，凌統緩緩的蹲下身來，再也忍不住的，輕輕哭了起來。那細微的哽咽，在空曠的大殿里顯得那么清晰可聞。
　　自己是馳騁沙場的將軍，怎能為了兒女私情如此不成体統的哭哭啼啼，但是，為什么眼淚卻是止不住的流呢？為什么，心口像是被撕裂了一樣的疼呢？

　　你從不在我面前說到死這個字，你知道我怕它，你每次提起時都是帶足了玩笑的口氣。

　　那晚你說我像丁香，我直到現在才明白你話里的意思，為什么你不能早點對我說出口呢？為什么……你要在說完那些話就匆匆离去了呢？
　　丁香……它平凡的出奇，就像你和我……在東吳這樣的地方，在群雄逐鹿的亂世，我們平凡的真的就像你家鄉的丁香……

　　而且……你一定知道丁香還有一個含義。它……是初戀的花啊……

　　將手中的丁香整齊的放在甘寧手中，解下頭上鮮紅的發帶，一并交到他手里。

　　興霸，丁香，我將它采來了。
　　你說你喜歡它，我將它帶來陪你﹔
　　你說我很像它，我讓自己來陪你……
　　再次撫摩著甘寧的臉，凌統緩緩彎下腰，在他早已冰冷的唇上，深深印下一吻，暗暗訴說著衹有兩個人聽的見的誓言……

　　我愛你，所以，你也要等我！

　　孫權抬頭看了看越下越大的雨，身邊的侍衛已經是第五次來催促了﹕“主公！吉時已過！再不入殮，恐怕不利啊！”他的請求聲和雨水聲一起沖擊著孫權的耳膜，孫權衹得示意打開殿門，准備出殯。

　　伴著轟鳴的雷聲，門被推開，士兵看見了他們的凌將軍在吻著棺木里的甘將軍，眾人沒有驚愕，衹是試圖分開凌統死死抓住甘寧衣服的手。
　　手很快被士兵們扒開，手上握著的是甘寧系在腰上的銅鈴。

　　蓋好棺木，几名士兵匆匆將它抬起，孫權衹說了句﹕“攔住凌將軍。”就匆匆跟上大隊伍往主殿外走去。

　　為了赶上最后的吉時，抬棺的士兵格外賣力，不一會，就已經見不到甘寧的靈柩。

　　凌統推開眾人沖出大殿，跌跌撞撞的想要追上出殯的隊伍，卻衹看到甘寧的靈柩一瞬間消失在宮牆的那一面……視線很快的模糊了起來，流在臉上的不知是雨還是淚。
　　跌坐在地上，他任由雨水敲打著自己的身体。
　　銅鈴被雨水敲打著，發出的清脆聲響卻被陣陣的雷聲湮沒……

　　大雨降落，果然傾盆……

　　……這雨，是你在哭么？興霸？你在替我擔心么？

　　我答應你，今天之后，不會再哭了……
　　所以今天，就讓我哭個夠吧……
　　再次將頭深深埋進雙臂，凌統無聲的哭了起來。

　　不遠處的地面上，一抹淡紫隨著風雨獨自掙扎，最終被無情的雨水，沖的無影無蹤……

　　吳─嘉禾6年（公元237年），在甘寧死后第15年，凌統于家中病卒，享年4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