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埋一半山》丁乙木

2、1

　　1．
　　只要乌诺的战神不倒，乌诺就不会亡国。
　　这一代的战神殒殁于战场，乌诺如风中残灯。不过半个月，乌诺王开城求生，乌诺王族降的降，逃的逃，留下一片狼藉。
　　司马炳候善待百姓，招降乌诺旧臣，保住乌诺王城旧日繁华。
　　金圣灭乌诺三年，天下大定，四海升平。
　　国主司马炳候固然治国有方，但也与乌诺荒淫暴虐，不得人心有关。
　　民心已失，亡国倒成了百姓的新生。
　　此外，司马炳候不避忌讳，大胆任用乌诺降臣，也对顺利收服民心起了莫大作用。
　　只是近半年来，不断有乌诺降臣被杀，刺客红衣如血，白发如霜，传说是乌诺死去的战神亡魂回来寻仇。
　　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一池水，又起波澜。

　　五月二十三日，正是右相章云士五十大寿，国主司马炳候令群臣前去祝贺，以示恩宠。
　　章云士原是乌诺太子太傅，鉴于乌诺降臣被刺杀一事，司马炳候派了侍卫暗中守护右相府，因此贺寿的朝臣再有什么不满，也不敢在章云士的寿宴上公开对峙，个个皮笑肉不笑的你敬我我敬你。
　　章云士面容清瘦，一袭寿袍，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
　　总管眼神利索，立即击掌。悠扬的笛声穿云破水而来，一群衣着彩丽的舞姬迈着轻盈舞步鱼次而入，在场中围成半开的兰花形状。
　　这一声笛，气极长，此时渐低，都以为会停顿换口气，谁知笛声又猛然拔了个高，直穿云宵。听的人一口气都提了上来接不下去，正在难受，谁知笛声一转，又从容婉转起来，似一溪流淌的清泉沁入心肺。众人立即浮躁大减，收了旁心，凝神倾听，眼睛也向场中瞄去。
　　笛声里，红裳盛装舞姬轻飘飘飞进来，长长的水袖，翻飞着的衣袂，如一炷炽烈火苗花了众人的眼睛。
　　舞姬打了个旋落在兰花的中心，水袖一甩，明眸四盼，一张脸却隐在红色的薄纱里，众人暗叹一声可惜。
　　舞姬如水的眼波瞟向乐师所在的偏厅，吹笛的乐师不经意抬眼，对上舞姬的目光，岔了一口气，幽扬的笛声忽然破了一个音，听得众人耳膜一刺。
　　其他乐师大惊，立即丝弦齐奏，一时热闹非凡，倒把那个小小的破音给遮掩下来。好在在座众人只顾着看美人，也不大留意。
　　舞姬眼睛里流露出得意的笑来，随着乐声翩然起舞，宾主皆醉，浑然忘却曾经的不快。

　　忽然厅外传来呼喝之声，众人还在疑窦中，几个侍卫滚地葫芦一样跌进来，倒做一团。厅中隐藏的侍卫纷纷冲出来，喝道：“什么人？”
　　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走来，人还未近前，迫人的气势先压过来。
　　众侍卫脸色一变。
　　灯光下，这个人乌丝缠腰，衣袍似血一般红，头发却如雪一般白，脸是年轻的，刀刻出来的线条，坚忍硬朗。一双眼睛，鹰一样犀利。
　　右相府的侍卫并没有那么无能，何况因为接连的刺杀事件，国主又派了好手来。
　　只是这个人气势实在难挡。
　　千军万马中纵横驰骋的冷锐，挥手间可撼动山岳的从容，修罗场上染来的霸气与戾气。
　　江湖人的威风到了他面前，不过是一个耍大刀的孩童。
　　没有经过沙场的侍卫，对这种气势，心里不免生怯。
　　这个人手中执一杆枪，只有平常的一半长，枪刃雪似的亮，只随手挽了个花，侍卫们便纷纷后退。
　　厅中有些胆小的大臣吓得四处躲藏，乱作一团。
　　一转眼，来人的枪便指在了章云士的咽喉。
　　章云士喉头一阵寒，并且这寒气迅速扩及全身。
　　侍卫们见此情景，只得待在原地。
　　这人扫了一眼厅中，收了枪，垂在身侧。
　　章云士半天挣出声，道：“楚凤池！你果然还活着！”
　　厅中的人大惊失色，目光定在楚凤池身上，再没有人敢动。
　　章云士镇定下来，厉声道：“楚凤池，你想怎么样？”
　　楚凤池扫了眼越聚越多却不敢妄动的侍卫，道：“你对我的出现，并不意外。”
　　章云士听楚凤池声音里并没有愤怒，心微微回落，望着他满头白发，觉得有些刺眼，皱皱眉，道：“这半年来，你杀了多少个乌诺旧臣，天下又有几个不知道的！”
　　楚凤池道：“章云士，你们文人不是一向讲究气节？向来忠臣不事二主，叛国降臣难道不该杀？”
　　章云士一时间老脸通红，羞恼道：“楚凤池，你也该听说过‘父不孝子奔他乡，君不正臣投他国’这句话！”
　　楚凤池斥道：“强词夺理！为君者如果有过，做臣子的难道不应当以死相谏？哪有舍君上而独善其身另投他国的道理！”
　　章云士脸上一阵红一阵青，胡子乱颤，指着楚凤池道：“愚忠！愚忠！！”
　　“大胆刺客，放开我爷爷！”
　　“该死的刺客，敢教训我爷爷！”
　　清脆的呵斥声中，两道雪亮的剑光从屋顶直指楚凤池。
　　楚凤池探手抓住章云士，脚下丝毫不动，手中枪向上方刺去。
　　章云士惊叫道：“手下留情！”
　　侍卫们犹豫要不要趁机涌上，只听“咚咚”两声□□落地的闷响，两个清秀的少年倒在地上呻吟，一时半会站不起来的样子。
　　楚凤池枪尖指着两个少年，章云士急道：“楚凤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放过他们！”
　　两个少年互相掺扶着站起来，忍痛怒视楚凤池道：“爷爷，不要求这个杀人狂魔。不就是一死么，绝不受他侮辱。”
　　章云士怒道：“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胡说什么！”
　　楚凤池手下一紧，章云士顿时说不出话来。两个少年又气又怒，瞪着楚凤池，道：“看你也是个人物，何必跟一个老人家过不去。你不就是想杀人么，我们给你杀好了，放了爷爷。”
　　楚凤池目光一扫，蠢蠢欲动的侍卫立即静下，推开章云士，道：“章云士，这两个小子是你孙子么，倒比你有骨气得多。”
　　章云士惊怒道：“楚凤池，你想要我的人头祭旧主，拿去便是。但请你放过我的孙子！”
　　楚凤池回眸道：“你们的性命都在我手里，还有资格拿来做交换么？”
　　章云士脸色如土，眼中涌起复杂的神色，片刻后似做了重大决定，道：“楚凤池，你要我的命，我无话可说。只是这两个孩子还小，只要你放过他们，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
　　楚凤池审视他一会儿，道：“那要看这个秘密是不是有你所说的价值。”
　　两个少年叫道：“爷爷，你不要受这个杀人狂魔的威胁，杀就杀了，谁皱眉头，谁不是英雄好汉！”
　　章云士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两个不知死活的小子，还不快滚回去，留在这里乱说什么。”立即从人群里跑出几个家丁一头冷汗地把两个兀自要挣扎逞英雄的小子拖走了。
　　楚凤池似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既而杀气四溢。
　　章云士松了口气，想到要说的秘密，又有些犹豫。楚凤池双目如电，冷冷地望着他。
　　章云士挥手让四周的人退出十几丈外，低声道：“这个秘密，只能你一个人知道。”楚凤池立即俯首过去，章云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便退开。
　　楚凤池似被点了穴道，僵了片刻，方才直起身，道：“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今天暂且先放过你。”
　　章云士听他放过自己，有些意外，忽然耳边一凉，一束发落地。楚凤池道：“但我十万亲兵子弟死得太冤枉，这束发便代你的首级给他们一个交代，一切等我查清真相再做理论。如果被我发现你存心欺骗，章云士，我便屠你满门！”
　　章云士被他话中的杀气激得心一寒，楚凤池却望望屋顶，按下机簧，手中的枪登时拉长。楚凤池冷笑了声，笔直冲了上去。
　　屋顶既然能藏两个少年，就有可能藏更多人。
　　果不出楚凤池所料，屋瓦飞落伴着惊呼惨叫声中，一张大大的鱼网当头罩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