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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chapter 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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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拍摄地在桐城中学,苏浔的母校。
苏浔看过脚本大纲,这一部分的关键词是“热爱”。他以为是舞台或者是音乐,或者是跟粉丝相关。
竟然是学校。
高立麟还在一旁打趣道:“怎么,没把你几个前女友找来,是不是失望了?”
气得苏浔追着他跑了三圈操场。
奇欢欢看着两人追逐的身影,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幼稚。
离开这么多年,桐城中学早已经大变样。以前的教学楼也早已推翻重建,苏浔看着前面,心里只觉得一阵唏嘘。
人非,物也非。
但琴房还在,藏在学校的多功能楼里。
经历了昨天那一遭,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的。
奇欢欢更是用眼神骂了高立麟一顿。
高立麟直喊冤:“我哪知道会这样?”
奇欢欢也知道,不是他的错。
关于人的故事,绕不开的总有时间、地点和人。苏浔的青春,或者说他的梦想有关的一切,确实绕不开这个地方。
他是正经科班出身,是实打实的音乐类艺考生,谁会想到他和钢琴间会有这样一段故事……
十几年已过,琴房已然有些破旧。唯独墙上的空调,崭新得与这地方格格不入。
苏浔的反应也和见到家里那架钢琴截然不同。
昨日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今天却更像是故人重逢。虽算不上喜悦,可也没有昨日的应激……更多的是感慨,人绕着钢琴走了好几圈,手颤抖着打开琴盖,思绪像远走般,落下的指尖随意到没有灵魂,却惊醒了沉睡许久的回忆。
他抬头看了一眼他们。
高立麟不太确定,心脏直突突:“你要弹吗?”
苏浔又看向奇欢欢。他的心是空的,空到想要往里头装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要不要……
奇欢欢点点头:“试试。”
苏浔深吸了一口气,才在琴前坐下。动手之前,攥了攥指尖。明明没有期待,可心跳还是不自觉地变快……
指尖开始跳跃,他立马失笑。心里忍不住吐槽,这钢琴,还是和以前一样难用。
可即便难用,还是让在场的人都难忍惊艳。
奇欢欢不懂声乐,但也知道苏浔会很多乐器。唯独钢琴,她从没听他弹过,就连舞台上的表演伴奏也不曾。
唯一听过的高立麟,正扭头找寻着其他人脸上自己曾有过的神情。
奇欢欢想起他说的“没有技巧,全是天分”,确实,坐在那里的不像是32岁的苏浔,而是只有3岁的天才,任谁都能听出来,他指尖所弹奏出来的音乐声中,流淌着的是未经雕琢的璞玉。
弹到一半,门口突然传来声音:“这可没当年弹得好了,看来是退步了。”
说话的人一袭白色衣裙,已有些许年纪。看上去虽然显得年轻,但感觉上像是父母辈,言行举止都难掩身上的威严。
高立麟凑过来轻声介绍道:“苏浔的艺考指导老师,黄珊。”
音乐声未停,苏浔只抬眼朝她笑了一下。
黄珊站着听了一会,便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四手联弹。
从极轻的触键开始,像晨光透过云层的一线亮色,柔和,却有穿透力,春天的气息在空气里一点点铺开,所到之处皆被悄悄唤醒,是有序的生命力,热忱、明快、带一点近乎天真的自信,像阳光洒满海面。待风起,树叶被吹落,整齐干净,不炽烈,却足够真诚。而后消失在人的视野中,只剩风在枝头徘徊。
时间带走了一切,如同最后一个音被延长,化在空气里,最终归于静。
指尖交错,是一场无声的对话。
黄珊转头看向苏浔,有些欣慰:“不错啊,竟然还记得。”
苏浔勾了勾嘴角:“也就记得这些了,再多也记不住了。”
黄珊眼中难掩可惜:“可惜你志不在此,要一直练下去……”
要一直练下去,会是怎样的未来?
因着黄珊一句话,苏浔久违地想起来了那些曾理所当然地认为会到来的未来。
他家境不算好,但天分尚可,得人赏识,机遇也算不错,参加比赛也总能拿到预想之中的名次……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想要到达的终点。
即便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家,可一生中也大概有琴相伴……那会是他生命里最有代表性的符号。
如同镜中虚影,看得见,虽摸不着,却也很难让人相信眼前的一切会消失。
12岁以前,苏浔从没想过那样的未来不会到来,没想过再顺不过的顺风局,也有逆风吹来的一天。
回忆陡然被吹散。
因为耳边响起钢琴声,断断续续的,实在算不上好听。
他回神看向身旁的人,才发现奇欢欢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他身边,却也不叫他,只低着头认真地弹奏着。
《致爱丽丝》,钢琴初学者必学的作品之一,他5岁刚开始接触钢琴的时候弹过,而后因为难度太低,他连热身都不再用过它。
只是……手不自觉地便放在了琴键上,久违地弹奏起这首曲子,陪着她一起,又或者是领着她一起……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过程中他一直在看她,看她笨拙但努力的样子。鲜少见她这样,却生动得让人着迷。
脸上也在不知不觉间露出了微笑,心下是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刚开始练琴,因为弹琴而产生的简单的兴奋和快乐,不带任何想法,就如同……在嚼泡泡糖,就只是想吹一个很大很完整的泡泡。
琴声不止在耳中流淌,而是在心间驻留。
他恍然,惊喜地问奇欢欢:“学过?”
奇欢欢却摇头:“皮皮学过,我凑热闹跟着弹过几下,乱七八糟,不成样子,连皮毛都算不上。”
苏浔这才发现,黄珊被高立麟带到了别的地方做后采,琴房里就只剩下奇欢欢和他。
她突然问他:“不是说这辈子都不弹的么?怎么为了高考,又弹回来了?”
她问得直白,苏浔心里却不觉得冒犯。
这曾是他最害怕被问到的问题,几乎用尽一切手段逃避,所以也从来没对人说起过自己打死都不弹钢琴的事情。
怕被人说他矫情、出尔反尔、装模作样、懦弱……甚至是把他妈妈的死当作逃避自己实力下降的借口。
在她面前,却觉得即便坦诚,也不会遭到攻击,所以没有关系:“因为太笨,文化课实在是太差。不走艺考这条路,搞不好人生真的要完蛋了。”
“所以……其实你也没有你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排斥弹钢琴,对么?”
苏浔苦笑:“可能吧。”事实摆在面前,他要真的已经到了生理性厌恶的话,也很难在当初把琴练回来,就为了高考。
“那你有想过,你真正排斥的是什么吗?”
奇欢欢在问,却不期待他回答。因为如果他早有答案,也不至于迄今为止,还把自己囚禁在牢笼里。
她很早就发现,苏浔身上有很多矛盾的点。
比如他对自己的实力一直自知,但从来没有对这些实力和天赋期待过任何回报;比如他其实思考的逻辑不差,但总是会在最后,把问题的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比如他其实心思很细腻,很温柔,对别人的情绪总是很敏感,也很能共情,可对于艺人在娱乐圈里如同家常便饭一般的造谣与谩骂,他却像是从来没放在心上一样……
曾经她只当是人性复杂,总会有她理不清也看不明白的,他会有他的行事逻辑和方式,她只需要尊重即可。
可如今才明白:“苏浔,你爱你自己吗?”
当真正理解与看透,她的心跟撕裂开来一样难受。
世界上最讨厌他的人,是他自己。所以无论别人说他有多好,他自己也知道,可也还是下意识地去拒绝与之相对应的馈赠,觉得自己不配。也无论事情如何发生和兜转,他都觉得是自己的问题。能在审视和批判如刀枪剑雨般的娱乐圈中活下来,并且能够做到毫不在意,更是因为对他审视得最为苛刻,辱骂得最为不堪的……是他自己。
他排斥的从来不是钢琴,而是他自己,是他人生变好的每一种可能。
苏浔知道,从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
“我妈走了以后,我跟我爸的关系就变得很不好。除了逼我弹琴以外,他对我再无话可说,甚至……不愿意看我。可我确实静不下心来,也回不到以前那种状态。不再弹琴以后,我跟我爸变得更无话可说。要说我们之间有吵过什么很大的架吗?倒也没有。但是,那种沉默的、窒息的空气,我在那样的空气里生活了很久,久到我就只有一个念头——我想逃,逃离这个城市,逃离这个家。
“所以当黄老师说我可以的时候,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把弹琴这项技能捡回来了。可人怎么能这样呢?当初一点也坚持不下去……哪怕我爸搬出我妈,说我就这么放弃对得起我妈吗,我也不弹。可为了考试,为了能去京城,我就这么厚颜无耻地……重新开始了。可我能怎么办呢?我就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我就只剩那一条路了……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念完大学,我就逃到了余州,因为在京城有太多的公司来找我,老师同学都在给我引荐,无一不许以光辉灿烂的未来。可我配吗?我这样的人凭什么?要不是因为我……”
“你知道不是因为你。”奇欢欢打断道。
钢琴声一直于静谧中流淌,他的指尖没有明显的目的,音乐随意识流淌。心力随音符于时间中流逝,所有的伪装也渐渐崩溃,还未行至终点,便戛然而止。
“是因为那个闯红灯的司机,你妈妈的死,从来就不是因为你,不是因为你办了演奏会,不是因为她要去看你的演奏会。而是因为有人没有遵守交通规则,所以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你是受害者,你不是加害者,为什么要把自己当作加害者一样惩罚自己,甚至要用自己的人生?你知道的,没有人会怪你,不管是你妈妈,还是你爸……”
眼泪落在苏浔手上,叫停了一切。
而奇欢欢声音理性且平静,冷静得就像是第三者,没有任何利益相关。
苏浔想要把这当作是她的安慰都做不到。那座他囚禁了自己二十多年的牢笼,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把围墙给拆了。
又或许,围墙早已不在。
“我知道。”
他只是把自己关在黑暗里太久,有些不适应。直到那年冬天,在余州偶然窥得一束光。光芒刺眼,那是自己极度陌生的世界,却贪恋,却渴望。
就这么一路,引着他走到了太阳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