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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意乱情迷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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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的那一天,整个洛阳无雪无晴。
万丈高的日光被浓墨般的云烟层层笼住,积雪化尽,纵然裹着厚重的斗篷依但旧令人毫无暖意。
顾墨沉已经在约好的路口等候。我轻轻的合上门,又在暖炉中添了些炭。看样子,这冷天气还要持续一个春。爷爷的身子受不得冻,常一沾染寒气便开始彻骨发疼,双足难移。我在街头的富贵轩交了一笔定金,每隔三天就会送炭过来。
横竖反复的再细查几遍,确定没有落下什么事物。将连夜赶制出来的长靴摆放端正,挎着包袱离开房间。
屋子里的窗纸是去年除夕时用上好的米糊抹的,涂得严严实实,白色映着外头的微蒙蒙,竟仿佛天还未亮。我以为自己走得已算是竭尽的悄无声息,却不料爷爷老早便已穿衣坐在桌子旁。
没有点灯,墨兰的光只能让我看见老头子坐在扶手椅子里,脊背挺的笔直。因为战乱时曾被砍刀伤着背部,他素来都是佝偻着脖子,这番模样让他瞧上去精神了许多。
“轲儿,你起来了。”听见有声响,爷爷缓慢的站起来,摸向桌子中央的烛台,熟练的划着火石。
“爷爷……”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迈开脚,只站在门槛外边,足心透凉透凉的。
石头间冒出零碎的火星点儿,爷爷划了十多次才将蜡烛点上:“傻愣在那里做什么,”他的身形晃了晃,朝我招手道,“往后要是见着匪寇也是这幅模样,小心怎么伤到的都不知道。”
我鼻尖一酸,原是打算偷偷的趁他睡着时离开,见不着面也不会心生凄惨,虽然是大不孝,但我并非是个坚毅的人,横竖盘算着,便挑了这个时刻走,却不料还是被他堵到了。
“你的那些小心思怎么能瞒得过我。”爷爷小心的剪去一半灯芯儿,火光又明烈了些,“从小到大,你脑子里的那些念头,也就只能唬的了万事都顺着你的单少爷。”
我自觉的走过去,坐下,声音极低:“清早雾气多,您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儿行千里母担忧,你要走,我自然是要送上一程的。”他憨憨的笑道。
在我的印象中,爷爷素来少言寡语,面色带愁,仿佛他的心头始终落着什么不曾解开。爷爷曾说过,原先这个世上是没有我的,双亲成婚后的一年,娘有喜,有一遭她动了胎气。老头子连夜便请了一个大夫来诊脉,谁晓得那庸医道娘亲腹中的是个怪胎,倘若生下只会家不安宁。
于是便开了个方子。直到胎儿落下才发觉原来并无蹊跷。且是个男婴。
爹娘本就只打算生一子。再后来才有了我。
所以,我是爷爷带到这个世间的。
“凤轲不孝。没能在爷爷跟前敬过孝道。以前也总是惹您生气烦心,到如今还要私瞒着您离开,只是轲儿一番苦心,不想连累爷爷卷入这纷争之中。”昨日他为我在竹屋里对顾墨沉下跪,想必他也是知晓这一劫始终会来到。不过是何人受扰而已。
爷爷叹息:“难得你有这个孝心。老头儿自己造的孽,要是当初凤然生下的是男儿,这血海深仇我早就嘱咐他了。但是你是女子,我怎么能放行你去这等苦。后来仔细想了想,我们的轲儿不是男儿,但计谋和胆识胜似男儿。”
原来多年来,他始终没有放下心头对爹娘的愧疚。我轻抚他因激动而起伏的肩头。
“顾公子这个人,心到底是好的。昨天他不过是无心出口而已,倒是我这副老身骨自己逞强。只怕到时候仇未报,白骨添,还让你为我心伤。”
“爹爹是如何死的?”我只知道是因为术虎高琪挑起的战争而死,其他一概不晓。纵然心里对术虎家有仇,但毕竟奸贼也狗血泼洒了,他的儿子术虎静之再坏,也不曾对我们下过手。
“凤然……”爷爷抽口气,目光中满是憎恨,“就是中了狗贼的计,活活被几百个宋兵用长枪戳穿心脏而死的。当年宋兵攻打到洛水,凤然带三千精兵出迎,是术虎告诉他往下游走,而那狗贼自己却带了五万兵马静候在城外。”
我凝眉,不知不觉的蹲下身子。
“谁会晓得宋兵把精锐部队都堵在了下游,城外那些不过是个幌子。等你爹爹一番苦战之后,宋军也减势不少。这时候他再带人马攻打进来。自然将他们一网打尽了。这莫大的功劳也被他一人独领了去。”
果然是城府颇深。我咬住唇,心底燃起一股熊熊怒火。
“你娘见到你爹的时候,他是被所余无几的几个部下抬回来的。身上满是利箭,横七竖八的插在胸膛。那模样惨不忍睹。你娘却镇静无比的坐下来,将他身上的箭一一拔去,血喷溅到她的衣裳上面,兰色变成了腥红。”
爷爷认真的说着,我的脑海里就立马浮现那般场景。爹爹躺在木板上,盔甲已是千疮百孔,娘蹙着眉头,只是用绢子爱惜的擦着。
“你爹这一走。我们家就如同塌了。你娘起初是不说话,到后来开始流泪。你那时候尚小,还只会跌跌撞撞的走路。她连着半月没搭理你。你便哭了半个月。”
这些事我全无印象。但想来娘亲也是个忠烈的女子:“亏得爷爷悉心待我。所以轲儿才能长大成人。”
他一愣,转过身瞧着我:“你谢我,老头儿却怨自己。如若你当初便被单家养去,现下或许就不是这个性情。若是你同寻常的姑娘家柔弱无骨,那便不用在这城楼虚度青春,也不用这般年华去报仇……”
少顿,又笑道:“今日不说这些。你离开洛阳也是好的。单少爷那边爷爷会解释清楚。来,这是当年你爹娶你娘时留下的碧乳茶。这些年积压着一直舍不得喝。本想在你出阁时泡的。又怕你这一去……咳咳。”爷爷厉声咳起来,“前些天刚新炒过,以为你去单家的日子不远了,没想到却是赠与你与顾公子的。”
我接过温热的茶,双膝跪下。茶汁碧绿如汤,清香阵阵。抿一口,有牛乳与茶特有的气味,咸甜混杂,竟过口不忘。
饮毕,我又两手伏地,毕恭毕敬的向他磕了三个响头:“今日喝过茶,轲儿来日再报爷爷的养育之恩。愿爷爷在洛阳多保重身体。”
“起来,起来。”爷爷见我双眼通红的样子,心下也难受起来,扶着我,用袖子抹了抹干涩的眼角,“切记,性命第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顾公子心地善良,定会护你周全的。”
“轲儿谨记爷爷教诲。”我站起来,才发觉自己竟比爷爷还高少许,他年青时也是威武力壮的,容颜偷换,竟也偷走了他以往强壮的身躯。
爷孙俩互搀扶着看了许久。他终于挥挥衣袖道:“快去吧。顾公子还在城头等着你呢。”
莫相问,莫相忘。不若两袖清风衣飞扬。
枝头的雨露微颤,方才停在花团间的太平鸟踩着花尖渐渐飞远。
太平鸟传太平,我出神的想着,为何这片土地却依然陷在水深火热中。叹息间,一双冰凉的手伏上手腕:“又在想什么。我这个好不容易让你出来陪着散心的人,竟变成了陪你发呆的人。”梦洌微微一笑,打趣的看着我。
我低头,登时脸颊发烫,蹲下身子笑道:“不好意思,只是想起了在洛阳的情景。三峰山的花再美,也敌不过城楼下雪海里孤零零的那一株,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儿没有雪,只有黄沙,看着却觉得甚是消瘦。
他拂着我的发丝,指尖有些粗糙,是多年练剑遗落下来的茧子。一想起他的腿疾,我又是一阵难受。赶忙起身说:“这日头躲在云底下了,我去拿件披风。”
“嗯。我在这里等着你。”梦洌笑着说。
比起方来之时,腾龙镇的天气已经转暖许多。这些日子已不用再穿笨重的袄子,连日闲着,我不是坐在军帐里缝制春衣,便是陪着梦洌一起听着厮杀之声发呆。刚开始,我亦是怕的,每到夜里仿然能听见幽魂嘤嘤哭泣的声音,飘荡在每一处,用棉絮堵着耳朵也没用。后来梦洌告诉我,那是三峰山的风声,从最高的山巅像鸟儿一样划着地面吹刮下来,所以才会跑到耳边才会这样凌厉。
我走进帐内,看着床底下排列整齐的一双鞋儿,心中无限惆怅。那是我去临安前趁着灯火赶做出来的。如今却成了名符其实的摆设。
多少回睡梦中,我迷迷糊糊的瞧见他站在城门下,夕阳晴好,泼洒得他青色袍子血色艳红。他的影子宁静幽远,然而醒过来,独剩枕边泪一行。
他的腿不过只是一时麻了,终一天,梦洌还是能站起来的。
我反复的告诉自己,但每次看见他生疏的用双手挪着双腿,脸上那落寞的神情,便仿佛如梦初醒。
从箱底抽出披风,我又从枕头底翻出医术摸了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