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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意乱情迷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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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庄下的杏花红了一片,分明还是花苞朵儿,缀在枝头却犹如六月碧桃般挑眼。听说等花落时,花瓣便又会退成白色,大风袭来翻飞不止,好比那鹅毛飞雪。
在这儿巴望了一整冬也没能看见雪,如今只能盼等着落花季节了。
春风轻抚暖人心,我竟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这个年,有许多人都在异乡飘荡。饶风关战况突变,原可在二十三回来的顾墨凡不得不止步商州,与白茫茫的尸骨寂寥作伴。琴嫂始终没有收到梦洌的指令,也便留在临安,我时常去寻她闲聊,曾黯然向她倾诉思乡之情,皆被她的柔言细语抚顺。我起初只觉得她是个值得钦佩的人物,后来才发现她却也是可怜之人。琴嫂从不知自个儿的生身父母是谁,所以才会了无牵挂,随遇而安,活的比许多人洒脱。
我从她那儿得到不少梦洌的消息。听闻他日渐走出伤痛,我听了心里边五味陈杂,不知喜悲。洛阳的信依旧每隔几日来一封。自开始用汉字写,到后来梦洌偶尔夹杂一些女真字,且巧妙的设了各种暗号。我猜想必是烟花山庄有人瞧出了玄机。对我这异国客人放心不下,私自拆封偷看过。
偶尔下山之时按着卢梅坡说的轮廓去寻找他的府邸。但从深冬等到了初春,献庭里的花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依然不曾回来。梅颇兄亦是个潇洒放荡之人,京中有宅有院,又是个颇会享受的文官,偏偏不受这年下的拘束,在云游中渡过了春节。
我兀自以为他必定不是多大的官儿,所以才会这般随心所欲的清闲。
顾夫人那儿近来对我宽限不少,约莫是头两次在德安窖和酒席上的试探对我放下了戒心。凡是我申请外出,都无须让萄姑跟着了。
年下热闹非凡,却皆不是我的热闹非凡。山庄宾客进进出出,每日除了吃饭,我都窝在屋子里苦心钻研兵法和草药。原先只能看个大概的《孙子兵法》如今已熟读于心,让顾墨沉想法子找来的《本草纲目》也翻阅了大半儿。
我时常想若我生做男儿,保不准还能得个状元,抱得美人归云云。顾墨沉听罢直笑我痴傻。言道:“可惜你投错了胎。终究是个女的。将来嫁做人妻,便只有出入厨房的份儿了。”
我恨恨的将砖块般的书卷砸向他,他倒是利索,宝剑簌的抽出,便将我看完的书斩成了碎纸片。我看他舞剑的功夫一流,闲着也想学些,但他却双臂一抱,姿态很高的说:“我这样的师父必然要取世上最聪明的人做徒弟。”想了想,不怀好意的加上,“还要是世上笑起来最标致的。凤姑娘整天对我板着脸。要是收了你,岂不是要被你气死?不划算,不划算。”
虽然他变着法儿的讨我笑,我也有各种妙招忍着。反气得他抓头挠耳。总能听见古树旁的屋子从早到晚的鸡飞狗跳。梅颇兄的姚黄没开,但有这个无赖在,我大约也是闷不死的。
金天兴二年,南宋绍定六年。正月。
蒙古宣亲王阿古达木。察哈喇携其女失吉。察哈喇公主进京面见宋理宗,一路驼铃阵阵,留下不少美名佳话。
听闻顾墨沉那未过门的小娇妻过几日要来。山庄仿佛要过第二个年,从里到外,随时有小丫头不敢怠慢的清扫着。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喜的是顾庄主和顾夫人,愁的便是顾墨沉了。
我坐在书桌旁捻开书页,边对照着上头的画,边将后山采来的苍耳子放入手中捏了捏。
“你快替我想想法子。小爷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那个小失吉。一看到她,我连浑身的骨头都麻软了。”顾墨沉在旁边负着手,焦虑的踱过来踱过去。
我淡然的无视他的身影,将棘手的苍耳子包裹好收入袖子中道:“没想到这不起眼的苍耳子,竟也是一味药,用得好能散风除湿通窍。用不好也是一门剧毒。”
“你可休要轻敌。”顾墨沉见我不搭理他,换了副神情,环着剑纹风不动的背对着我,“好歹见了面你也该叫她一声姐姐。”
我扑哧一笑,把方才衣袖里的东西塞给了他:“看来你该用这药拿去通窍通窍。她迟早是你的人,你怕她何来?”
“你是没见过小失吉的厉害。”他得了劲,苦着脸说,“凤姑娘你摧残的不过是我之芳心,那丫头,却是摧残我的身子啊。”
“这下子,成全了你身心俱残。”我笑道。心底益发好奇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才能折得猴头般不肯安歇的人也服服帖帖。
正月十五一早,阿古达木遣了亲信前来通报,说是傍晚时分驾临。申时未到,顾家上下便穿戴一新齐齐在山庄口恭迎察哈喇氏的到来。作为失吉公主“妹妹”的我自然不能缺席。被安排在女眷最右的位置。
我挨着萄姑,只见今日的她打扮得明艳照人,内穿百折碧翠罗裙,外搭桃夭芳红长衫,盈盈细腰用丝绸腰带裹着,我虽也经过慧莺的精心搭配,只怕站在她身旁还是会被当做贴身丫鬟。
左侧站着家中男子。顾墨沉往日的地痞形象经过几位长辈妙手改变,活脱脱儿的变成了风度翩翩勾人心神的风雅美男子。顾家的底子向来都是好的,随便改换衣裳就能脱胎换骨。只是他不肯安稳的站着,总是偷偷向我求救。
山风冷暖掺半,轻掠过枝头含羞的花蕊。我等得昏昏欲睡,突然听到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响,和着淡淡的乳香而来。正欲抬头观看,身边萄姑小心提醒道:“快低头,贵人冒犯不得。”
前面的人早已跪了一地,我也学着众人的姿势曲身。
“草民顾不斐,顾氏金莲见过王爷,公主。”
“起来吧,都起来吧。自家人客气什么。墨沉哥哥呢?让我瞧瞧这小子可长进些没有。”来人的声音玉珠落盘,脆生生的很是好听。只是尚且稚嫩些。我心想胆敢这样没有忌讳大笑的,大概就是让我们等了一下午的失吉公主了。
顾墨沉愣在原地手脚抽搐,正正经经的叩头行礼:“小民见过公主。”
“失吉。如此没大没小。”阿古达木嗔怪着,从马上下来,朗声笑道,“顾庄主快请起。小女真是越发的不知礼数了,现下连她母亲都管不住她,幸好早有去处,不然依这顽劣的性子,还有谁敢娶她。”
“父王。”她扭动腰肢,惹得浑身的珠翠铃铛频频作响,“在别人家面前就不给女儿留个好。”
一时间众人都被逗得轻笑起来,只有顾墨沉愁苦着张脸。
得到王爷的容许,我便在人群后悄悄观赏起失吉小公主。她穿着一身湖蓝色的衣裙,辫子梳理成细碎的一根一根。正笑意明朗的歪头看着顾墨沉。
原想她是夜叉的样子,却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儿,瞧那身板顶多不过十五六岁,但见她肌肤如水,白嫩光滑如牛乳般,脸蛋小巧玲珑,嵌在其上的双眼闪着新奇光芒,若说顾某人的眼睛是望不见底,那么她的,则是一眼便看通透了,丝毫不染杂质。鼻梁嘴巴也是雕琢过似的精致。
哪像个磨人精,分明是个小仙子。
我愈看愈是惊叹世上还有这么精灵的女子。她却突然咯咯笑着跑了过来,拉着阿古达木的手摇了又摇:“父王父王,墨沉哥哥竟长得比我还要高了,我记得以前他焉儿的如株树苗似的。”
“傻孩子。你同他三年没见,自然都各自变了模样。还只顾自个儿玩耍?快去见过你伯父伯母。”阿古达木摸摸她的头发,慈爱无比。
失吉欢愉的走过来一个一个跪拜过去,到了萄姑那儿便开始发愣:“这位漂亮的姐姐是谁?早前没见过。”
“民女萄姑,乃墨凡之糟糠。”萄姑柔婉欲滴的低头道。
“如此该叫萄姐姐了,萄姐姐安好。”
“光阴易老啊。我以为墨凡还小,不想也成家了。”王爷站在一旁,淡淡笑着和顾庄主闲谈。
失吉走到我跟前,仔细打量着:“这位姐姐也是墨凡哥哥的妻子吗?”
我想了想,正要作答,那边顾夫人抢先一步开口道:“回公主,她是洛阳来的客人。曾救过墨沉一命,现下无处可去,暂住府上的。”
“墨沉哥哥的救命恩人,失吉当然要敬重几分。”她缓缓说,“姐姐叫什么名字?”
“贱名凤轲。”我忍不住想,以后顾墨沉若真娶了她,岂不是全府上下都要成日跟着‘回公主’?难怪他这野性子惧怕失吉。想来应该怕的不是人,而是这高高在上的身份和制度。
“她可不是简单的救命恩人。”顾墨沉闪过来,一手搂过失吉的肩膀,只见小姑娘的脸唰便通红,踱着脚抬头看他反问是谁。
顾墨沉卖弄关子的眨眨眼,也不晓得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害的失吉怒目圆瞪,瞬间仇恨的瞥视我。
她努着嘴,挣开他眼看就要哭出声来:“你,你又戏弄人。她才不是什么凤轲嫂子。往后我再也不叫你墨沉哥哥了!父王。”
“傻女儿。”阿古达木疼爱的揽过她,“你墨沉哥哥那是在与你闹着玩呢。”
一行人沿途拾阶返回山庄。顾夫人面如死灰的瞪着顾墨沉,萄姑悄悄的垂头叹息,神色依然娇柔无比,只怕这些人中最难受的便是她了。我夹在中间,虽然习惯顾墨沉一贯的调戏,但遇着今天的场面还是不免捏了把汗。他倒是浑然不怕,找不出法子只把箭全推到我身上。
失吉一路追着他要打,顾墨沉灵活的蹦上蹦下,两人一路闹上了山。
我心想,只恐在我报仇雪恨之前,迟早要先被这家子里的女眷给折磨到心死。无奈的跟上他们,忽闻阿古达木的笑声一顿,转过身若有似无的望着我。
那眼神如同一只鹰。
我慌忙低头,加急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