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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鸟夜 ...

  •   剧痛,好似烟花一样在我手腕处炸开,顺着臂膀流传到四肢百骸,在离心脏一寸处顿时化作漫天飞扬的尘埃,戛然而止。
      心已然麻木,以至于我的眼睛干燥的如此清明,仿佛能看透这凡尘的一切。
      世间事犹如纸上画,纷繁复杂,光怪陆离,归根到底却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张白纸,一支墨笔。

      温热的血液涓涓不停的从伤口涌出,流到光滑的红木方桌上,依稀划出了朵胜极欲衰的牡丹,艳红而浑浊,好似婚房里的霞帔与红烛,我厌恶的移开视线,第一次发现,原来人血的颜色是这般俗不可耐。

      窗外的迎春开的正旺,花枝招展的。一只黄蝶在绿枝间穿梭,翩翩飞过,好似个在花间舞蹈的灵,轻盈而优雅,美丽至极。春日里和煦的阳光穿过窗棂,在桌子上投下大片大片耀眼的光斑,我坐在阴影里,贪婪的看着那抹明光,五彩缤纷的样子,好似只要往前一步,便能踏进西方极乐。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做了诸般伤天害理的事情,死到临头,倒是有了些许被救赎的感觉。

      然而。
      “东方,但愿到我下辈子投胎时,你还活着。”
      我微微的笑,好似只偷了腥的猫,在角落里舔着带着鱼腥味的爪子,兀自开心。最终的最终,我还是忍不住要恶毒一下。

      那人依然是一身杏黄色宽袖长衫,温文尔雅的好似一个出世的仙人。他唇角一勾,优雅的抬起那只仙风道骨的手,把我逸散的头发拢在脑后,轻柔的好似对待一个至珍至贵的瓷器,心疼又宠溺。如若可以忽略他唇边的一抹讥笑,像我惯常做的那样,那他当真算的上这世上最雅致的人了。
      “小合真是爱说笑,”他眼睛一眯,笑的愈加温润,唇线柔软的好似这春日的暖光,令人不知不觉中沉溺,“倒是小合,孑然一身,黄泉路上也没个伴,煞是可怜。”

      眼前的景色有些模糊,大量的失血让我的视线都变得恍惚起来。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女子,在碧青的草地上信步走着,步履柔软,好似初春的柳芽,带着初生的懵懂与疑惑。画面渐转,我看到她眸里水波流转,即无欣喜亦无悲伤。

      她的名字好像是青珩,东方曾与我提到过,他说他不怎么记得她的姓氏,倒是青珩青珩,颇有些拗口的音调从他的嘴中吐出,异常的流畅,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流畅。
      我记得那是一个冬日,满天阴霾,寒风呼啸。
      东方提起那个女子,眼里有好似有光闪过,他浅浅的笑着,如水般温柔,如水般清澈,连惯常讥讽的面具都没有带,尽管这种“失态”只有一刹那。

      身上越来越凉,温煦的春风吹在脸上,没有丝毫暖意——时辰差不多了。
      “血之所依,灵之所附,归去来兮……”
      一个个指节大的乳白色珠子从血水中升腾而起,在半空中稍作滞留,便如厉箭般四射出去,然后雾气一样消散在明媚的阳光里。

      这是我族的秘术,以血为媒,把生命力倾注到那些白色光球中,让他们代替自己的眼睛。因此只要我想,就可以找到这世上任何事物的下落,然而代价,便是我的命。
      那一瞬的五味杂陈,竟也说不清楚这好似刀一样割着心口的痛楚,究竟是不甘,还是不愿。

      接下来的便是等待。

      桌上的血已然凝固,刺目的鲜红好似之前的一个晚上,我凤冠霞帔,妆容精致,坐在喜庆的婚房里,静静的等待我的良人。
      我叫章家合,又不叫章家合,严格来说,叫张章家合的只有我的皮囊。

      世人说我狰狞、残忍、专横,我从来没有否认过。就像我理所当然的把章家小姐推下悬崖一样,把养父母的孩子一个个的扔出巢外,独享恩宠,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那日崖上寒风朔朔,而我热血沸腾,胸口急剧的起伏,心脏怦怦的仿佛要从喉中蹦出。
      鸠占鹊巢,饮鸩止渴。
      哪怕是毒药,也想要一份幸福。
      家和万事兴,章家小姐呱呱坠地时我正在老枝上打理身上杂乱的毛,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名字,便干脆连她的皮囊一同占了去。
      反正我狰狞,残忍,专横,不做点坏事还真对不起我的名号。

      章家小姐有个好皮囊,养在深闺,盛名在外。近几年来,行商的,做官的,好诗书的,还有杀猪的,求亲的人几乎要踩平了章家的门槛。
      穿着副好皮囊的我一个都没有答应。心急的爹爹找我说话,我款款欠身,笑的温文尔雅,“女儿可记得爹爹给我订的娃娃亲呢。”

      那年章家合一岁,被奶娘抱在园子里晒太阳,见到了那个四岁的毛头小子。
      四岁的孩子还小,只有几节竹子那么高,一双不大的眼睛圆溜溜的,不时的转个圈,好似他一脑子的鬼点子。那孩子扑哧扑哧的从外面爬墙进来,一个不留神摔了下来,把一苗圃的兰花弄了个稀巴烂,只余香气氤氲,扑鼻而来。
      我悠闲的立在枝上,扑扑翅膀,睨着眼睛看笑话。
      那天似乎是阴天,又似乎不是,因为记忆中应该有一轮明日,如金纱般的阳光铺开来,轻柔的拢那人身上,好似西天佛祖身上的光,圣洁而美丽。
      家合看到了他,眯起黑水晶般剔透的眼睛,朝他伸出了白嫩的小手。

      她叫章家合,他叫欧阳少恭。仿佛是命运注定的两个齿轮,在那个抑或阴霾抑或晴朗的日子里咔的一声咬合在了一起,然后彼此相牵,永远都不会分开。
      章家和欧阳家都是琴川的大户,婚约一拍即合。

      什么是命运,就好比是月老的红线,该在一起的,生死相依,不该在一起的,终究还是不能再一起。
      家合说这叫天命。她说这话的时候七窍都不停的涌出血来,奄奄一息。即便是琴川出了名的美人,满身血的样子也好看不到那去。
      昔日胖嘟嘟的好似美味的蛆虫般的手已经长开,出落的莲般亭亭玉立。葱白细长的指尖抓着我素白的裙摆,紧紧的,留下一个难看的掌印。
      她说,人是有天命的,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人?可是我不是人,我睨着她,一脸不屑。
      我是鸠,我是毒药,我要抢你的父母,抢你那个叫少恭的未婚夫,抢你的名字,再抢了你的皮囊。

      红木桌上的血彻底凝固,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斜,料峭的冷风吹过,令人瑟瑟发抖。
      大多数“眼睛”在半路中就已经消散了,对面那人总是沉着雅然的脸上也隐约蒙了一层焦急。

      那一夜也是这般,初春料峭,几缕寒风从门缝吹入,呜呜呜呜的,好似不知名的魂哭诉着她的不幸。而我,浸渍在幸福的红烛香气里,浑身的毛孔都洋溢着兴奋。
      我是章家合,我的良人,叫欧阳少恭。
      清浅的脚步愈来愈近,在床前停下。
      我微微仰起头,隔着明艳的红盖头,想象那个人的样子。
      一声浅笑,那个好似谪仙般的人轻扬着嘴角,施施然掀开了我的盖头。

      最终,有一只“眼睛”飞了回来。乳白的色泽已经变得透明,不知道它飞了多远。
      “如何?”东方问道。
      “该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怎般都强求不来……”我艰难的抬起有些僵硬的脑袋,扯了扯嘴角,他皱了皱眉,眼里闪过一瞬的戾气。
      一刹那,章家合临死前的眼神浮现在我心里,浅浅的笑,与那种笃定的……悲哀。
      聪慧的她看到的我的结局,所以笑的怜悯,哪怕她即将死去。一如我即将死去,但仍觉得比东方快乐。
      “我不告诉你,”我的声音开始生涩,“我知道她在哪里,但是我不想告诉你,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东方。”
      我嗤嗤的笑,哪怕没有了漂亮的皮囊,没有了流转的眼波,没有了鲜艳娇嫩的红唇,我依然嗤嗤的笑,笑的恬不知耻。

      笑声戛然而止,一如那个喜庆的婚房里,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然后我心中所有的小幸福都支离破碎,凄惨的好像坠入崖下的章家合。
      “你不是章小姐,”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秤杆,鲜红的婚服下是杏黄色的丝质长袍,他嗤嗤的笑着,眼睛都好像弯了起来,被眼睑遮住的瞳孔里流露这刺骨的讥笑,好似我是一个蹩脚的跳梁小丑。

      “既然如此,留着你还有什么用?”他毫不留情的抽出刺入我胸膛的手,摩挲着沾染着鲜红的手指,好似在享受血液的滑腻。
      “杜鹃果然是无情之物,血比人类的还要冷,”他说着,暴虐与慵懒在他脸上相互辉映,却是说不出的好看。

      “你不是章小姐。”
      新婚之夜,我的良人浅笑着对我说。
      “你也不是欧阳先生。”
      我们相视一笑,彼此间看不出神情。
      “小杜鹃真有趣,说来在下还要感谢你,若非你当年的引魂之术,在下还不知道要游荡多久。”
      “一命换一命,小女子还以为积了福,结果却阴差阳错帮了先生,真是罪孽深重啊,章家小姐要死不瞑目了。”
      “小杜鹃此言差矣,不可同日生,却可同日死,这种福气别人求都求不来。小杜鹃可是做了好事,怎能说是罪孽深重呢?”
      “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鄙姓……东方。”

      我处心积虑的要嫁欧阳少恭。到头来,婚约是如期履行,只是章家合不是章家合,欧阳少恭也不是欧阳少恭。
      正主儿却早就在十几年前双宿双飞一同去了阎罗殿。

      正如家合死前所说,该是你的,逃也逃不掉,不是你的,怎般强求依然一场空。

      身体麻木的没有任何感觉,无论是手腕的伤,还是胸口的伤,都无法再给我增添更多的痛楚。
      本来就是将死之人,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我的脸朝着东方的方向,但是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见。
      “你会后悔的,”我用尽全力,哪怕声音细如蚊蚋,“你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你会后悔的。”

      那只“眼睛”其实哪里都没有去,她钻进了东方的腰带,发现里面藏着的一片玉石,散发着那个青衣女子的味道。
      他要找的人,便在那里面。

      陷入黑暗的那刹那,我看到了阳光,金灿灿的,好似西方诸佛宏伟的殿堂。
      一个四岁的孩子摔在兰花苗圃里,沾了一身稀泥,满脸狼狈。他的目光划过棵老桃树,扯了扯嘴角,拉开一个大大的微笑。
      温暖的,好似阳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鸟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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