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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十一章 上古的恩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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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初升的曙光,抬首仰望着那高耸入云的斯特罗比勒斯[1],我不禁思忖:上一次徒步登山是什么时候?好像还是珀尔塞弗涅嫁人之前的事吧……我和她,还有雅典娜,而且好像就是这一座……
那时,还是黄金时代的人类在这片大地上无忧无虑地享受着诸神的恩惠……如今,我却是只身前来,人类在痛苦中挣扎,而这片风景胜地却成了诸神之王惩罚背叛者的刑场!
我慢慢地在山林间行走,并不急着见到“他”……
一但了见面,就意味着我们不得不与彼此敌对!
我真对“他”过于在意了吗?真对他有不一样的情感吗?
一天前与父神对话的情景不停地在我脑中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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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父神第一次单独召见了我。不是在议事厅,而是在议事厅后那个鲜有人涉足的花园中。
温暖的阳光下,我坐在他脚边,静静地等他发话,然而他一开口便让我的心脏几乎停摆:“我知道你和阿波罗故意让‘他’盗走了天火。”
我当然知道他迟早会发现,但是这一刻来临时,我依然不可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陛下……”
我强自镇定着想向他解释,他却名地蹦出一句:“父亲。”
我愣愣地看了他半天才意识到他指的是我对他的称呼,于是呐呐地改口,“……父亲……”
“嗯。”他应了一声,依旧喜怒不明。
暗自深吸一口气,我再次开口:“父亲,此事与阿波罗无关,是我要求他保持沉默的,毕竟……”
“毕竟他有恩于你们?”他的语调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却也令我倍感恐惧。
“……”我咬了咬牙答道,“是的。”
“知道吗?阿波罗说了一样的话。”
他已经找阿波罗谈过了!?那么他现在……我惊恐地抬头,却望入一双饱含笑意的眼睛。
“别担心,我没把你那宝贝弟弟怎么样。”
“您……不生气?”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为什么要?”他一脸无所谓地审视着自己的指甲,“就算你们不放过他,他也会有其他的办法。阻止他达成某个目标是徒劳的,尤其他总是抢先我们十步以上。”
闻言,我不由苦笑。不错,那位大人啊……是不会轻易冒险的吧!所以他岂会将赌注押在我身上!?我是太抬举自己了……一抹枯涩泛上心头。
“再说了,如果不让他拿走‘天火’,事情也不会变得像如今这般有趣……”
有趣?我狐疑地看着他,他却转了话题:“但是,有一个问题。阿波罗说,放过普罗米修斯是他的主意。他说的是实话吧?”
“这……”我一时语塞。
说是的话,等于把责任推到阿波罗身上,若说不是,欺骗神王也不是好担的罪名。面前的王者说是无所谓,但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会不会改变主意。这次的事,再严重也就是流放,对我而言根本没有区别,但对阿波罗就不同了。他必须留在奥林匹斯保证其地位的稳固!
定了定神,我避重就轻地说:“您知道的,我不会归罪自己的兄弟,无论是什么样的罪名。”
“合理的怀疑?你以为我会在乎那些?”他朝我稍稍倾身,脸上中不透一丝喜怒。
“那么,他是不是说了实话又有什么关系?”我轻声反问。
他没有马上发话,只是继续注视着我。这回,我没有畏缩,镇定地与其对视。然而下一瞬,他却轻笑出声,同时移开乐目光。
“也是。”缓缓靠入椅背中,他慵懒地看着我,“不过说实话,我还真不确定,他哪里来的这种正直和高尚……肯定不是从我这里,勒托也不是那种个性,祖父那代的话……”
自然是更不可能了。
“不过我喜欢这样的他……”摸着下颚的胡须,他自顾自地沉吟,我则静静地等待着下文,“或许是好事也说不定,难以形容的好事……”似乎感到自己严重跑题,他突然住了口,随意地挥了挥手,说,“呵呵,不讨论这个了。”
奥林匹斯不需要第二个宙斯,若我们真有可能阻碍他的话,他早就毫不犹豫地让我们消失了!
我暗自揣测着他的意图,不防下颚却被温柔地抬起,再次直直望入那双与我的一般色泽的金色眼睛,瞬间便被其中的是温柔淹没……
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女神、仙女为了他如飞蛾扑火般不惜一切了……而这么一个危险的存在正是我的父亲!
“在奥林匹斯,每个人都多少会背着我不断地做些小动作,只要在我能容忍的范围内,只要大家都清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一向睁只眼闭只眼……”他的语调严肃而诚恳,“我们的家族确实有着许多不甚光彩的历史,但我不是‘他们’[2];你们的母亲见证过克洛诺斯的暴行,我可以想像她给予你们的警告……但是,福柏,你是我的女儿,你应该知道若非万不得已,我绝不会伤害自己的血脉!”
因为你会确定那个可能威胁你的神祗不曾降生[3]!对于这一点,我们心照不宣……
“而你们,我从来都是十分放心的;就像忒弥斯,你们不会容忍任何人做任何危害我族的事。如果哪天我必须与你们对峙,那必定是因为我的决策开始危害到奥林匹斯的利益了。那样的话,我绝对是咎由自取的。”
那么温柔的声音,那么真挚的言语,然而在彻底俘获你的心的同时,他依然能让你清楚地意识到他是你的统治者,你理应臣服的君主——这才是真正的万神之王!这样的他,岂是普罗米修斯能够战胜的!?
“真的很抱歉,我保证不会再发生了……父亲……”我弯下身子亲吻他的手,虔诚地保证着。这一刻,我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就算明知知其中隐藏了绝不单纯的意图——何为道行的深浅,这就是了!
“我已经说过了,这件事你们没有做错。”他温柔地反握住我的手,轻轻拍抚着说道: “而正因如此,我有些担心你。”
“因为,我不打算偿还他的恩情?”这下,我全然地迷惑了,更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在无意中“出卖”了阿波罗。
“因为你拒绝的理由。”他收起了笑容,严肃地盯着我,“你同意阿波罗的观点是吧?”
这并非问题,他已有了结论:“很少有谁不会。所以,是什么让你决定去阻挠他的计划?”
“我只是不想被牵扯入任何麻烦。”我飞快地回答,彻底无视心中某个角落的微小质疑。
“真的只是那样吗?”他放开我,双手交握,再次退回靠椅中,金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显得流光溢彩,似具有着洞察一切的魔力。
厌恶那种无所遁形的感觉,我的眼神无法控制地开始游移。就在那一刻,他问了一个足以敲碎我所有冷静的问题:“你对他有特别的感觉,是吗?”
“不,我没有!”话一出口,我意识到自己几乎在尖叫。
我抿紧嘴唇,暗自稳定了情绪,才一字一顿地说道:“就算,我对他有仰慕之情……只是假设,我没有说我有……就算那样,他也不足已影像我的判断力。”
“那你为何愤怒?”
“什……什么?”
“你愤怒了。”他把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用的是肯定句,“你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角色,你知道他不会放过任何对他有利的机会。在他索取回报的时候,你应该早已有所准备。可是,你却愤怒地试图拒绝。如果那不是判断力受蒙蔽,什么是?”
一字一句,简洁、温和,却直中要害。
是的,普罗米修斯自一开始便在有计划地利用我,然后通过我利用阿波罗。我接受了他的帮助,因为别无选择,于是活该受他利用。所以,我不怨他,我气的是自己。我气自己居然对他怀有期望,居然天真而盲目地自欺,试图相信他的援助是不带任何附加目的的……多么愚蠢的我!
“我说这些可不是要你苛责自己。”一条强壮的手臂伸过来搂住了我,一不留神间,我发现自己已坐在父……父亲的膝盖上,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被当作三岁孩童对待,我立即红了脸,却没敢剧烈挣扎,只是象征性地表达的抗议当然被无视了。
他一手从背后圈住我的腰,另一手在空中轻轻一抹,一名神祗的影像凭空显现——是普罗米修斯。不过,他看起来和我所认识的那位泰坦巨人不太一样……容颜不变,但是那气息、那眼神中显露出的阅历却显得年轻很多,更没有了那种沧桑与悲伤。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影像是在泰坦之战前保留下来的。
轻轻地将下巴搁在我的肩上,父亲的声音中溢满了暧昧,“他的确是充满魅力的,恣意坦荡、特立独行,同时又无比地刁钻狡猾,而且嗜好挑战权威……那么一个矛盾又鲜明的存在,要不迷恋上实在很难,不是吗?”
有一瞬,我觉得父亲不是在对我说话,而是对着某些回忆;尤其他试图碰触那个影像的方式……不只是暧昧,更是充满着……挑逗与占有的意味!?
“我说过了,我只是……”
我再次试图争辩,想强调自己对他所怀有的仅是“仰慕”而已,可是话未出口便被打断:“亲爱的,一切总是从仰慕开始的,然后转化为一种吸引力,再逐渐深刻……如果你对自己够诚实的话。”
“重点是,你的每一步、每一个细小的心理转变,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也一直在善尽其用。我相信你也意识到那点了,却依然无法不对他持有一定程度的尊重,因为即便奸猾狡诈,他的目的是高贵的。”
这次我没有再反驳,只是转过身,静静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然而,言语是充满误导与欺骗的;再高贵的目标,也会有其瑕疵。其之所以显得高贵,是因为持有者有意将那些瑕疵隐藏了起来。”他伸出食指轻刮我的鼻尖,慈祥、宠溺得一如所有的父亲:“所以,我年轻的女儿,你需要学习的是,当被某种……理论被呈现在你面前时,首先要思考的不是理论本身的价值,而是隐藏于其下的动机和没有被一起呈现的事实。只有这样,你才可能看清全局。当然,你一定知道这一点。这些其实都是常识,但是要让它们成为你的本能,随时看穿一切假象——那,则是一门真正的艺术,就如同欺诈本身一般。”
那么普罗米修斯的所没有呈现的事实又是什么?”我问。
“这我无法告诉你。针对不同的对象,他会隐藏一部分自己,制造理想的假象以便令对方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所利用……”这么说的时候,他似乎是忆起了某些不悦的记忆,声音不曾停止地一路接近冰点!
这件因人类而起的争执,急转直下地充满了私人因素。于是我不由想到,那天在议事厅外,哈德斯和普罗米修斯提到“上古恩怨”时,只有他们彼此明白的深意。他们指的或许不仅是哈德斯和得墨忒尔,而是包括了更多的神祗,比如……神王和普罗米修斯。
他的确是个艺术家,不是吗?最后,父亲如此评论道。
也是个不错的情人吧……我状似随意地接口,用的是肯定句。
这么说的时候,我依旧坐在他身上,他的双臂轻松地搂着我。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脸部每一个细小的动作。这一次我笔直地与他对视着,冷静地等待他的答复。
父亲愣了一下,脸上漠无表情,耀眼的金眸变得幽深。当我几乎确定他要发火时,一阵低沉的笑声自他口中溢出。他的胸腔震动着,带动了手臂,将我楼得更紧;整个面孔几乎都埋在我的颈侧,精心修剪过的胡须扎得我麻痒不已,几乎和他一起笑出声来。那……应该便是普通父女该有的感觉吧,虽然只有那么短短一瞬。
“啊,是的,是的……他是。”他在我耳边呢喃着,声音中充满了怀旧的情感,“那时我还很年轻呢……兄姐们依然被那个老家伙塞在那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我一个人躲在克里特的伊达山上……”
可能意识到自己过多地向我流露出某些相当私人的情感,他住了口,伸手温柔地轻抚我的脸颊,转而用一种语重心长但比较疏离的语调说道:“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他曾是最得力的盟友。很不幸地,我们最终还是分道扬镳。我或许令他失望,但是他的回应却是完全背叛了我的信任。”
“福柏,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认清某些事实。我不希望看到你去经历同样的痛苦与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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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斯特罗比勒斯(Strobilus),今厄尔布鲁斯峰(Mt. Elbrus),属于高加索山系大高加索山脉的博克沃伊支脉,是欧洲的第一高峰;普罗米修斯便被囚禁在那里。
[2]历代神王都注定了会被自己的儿子推翻;“他们”,指乌拉诺斯和克洛诺斯,两位神王皆为防止被篡位,而选择将自己的孩子关押或吞噬。
[3]不同于他的父亲和祖父,宙斯不曾有弑子的纪录;但是他却多次避免了让预言中会推翻他的儿子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