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Ⅰ破晓之天》寒色绯空

1、楔子 哀叹的天子

　　黑夜，寂寥。
　　这本该是皓月当空的中秋之夜，却也见不着丝毫光亮。万籁俱寂，整个人间仿佛都陷入了黑暗无垠的幽冥之境。
　　而这里，到底是哪里？

　　◇

　　东海之滨，海水轻轻地翻腾着，偶尔才扑起尺把来高的浪花。而在那片广阔的迷雾之林最东面的一棵柳杉树下，却倚靠着一位遍体鳞伤的男子。染满殷红的衣衫早已被扔到一旁，皱成一团。一旁的绯衣女子轻轻地伏在他的胸前，红唇轻触伤口，轻柔地吸吮起残留在那伤口深处的毒汁来。
　　待到浑身的伤痛感减弱之后，那男子方才说出一句话来：“邪灵作祟倒也罢了。可偏偏，他们总是附于那些无辜生灵身上。若不是这样……”
　　女子把头偏到他的背后，朝那地上吐出毒液——不过片刻，那草竟也发黑倒伏下去。然后，她便冷冷地打断他的话道：“不是这样，那又怎样？”
　　男子的嘴角倒是揶揄了一下，但却终究没有抢断她的话语。
　　“邪灵着实强大。可是你斗不过他，便只能怪自己修行不足。何若赖在他们的本性之上？你明知道邪灵会找准空隙，附着在其他生灵身上，却又为何不在他附在其他生灵之前施结界困住他？你明知道，他附于无辜身上之后你会下不了手，却又为何给他附着无辜身上的机会！”她却是一笑冷笑，“哼，几个世代都已经过去，这等邪灵的本性不但没有退却，反而更为精进。倒是那逍遥于九天之外的天帝，却不知他此番还在和你的本身计较些什么！”
　　男子苦笑着回应：“邪灵本在天帝临世之前便已然存在于世。对付邪灵，想必他也没有什么万全之策。否则，也不至于只有封印之法了。”
　　“我不是怪他这个！我是——”女子有些气恼起来，只是待她看到这面前男子的那双眼睛之后，她的怒气便消退而去——倒不是这双眼睛有什么厉害之处，委实是因为这双眼里的清澈太过清澈，善良太过善良，单纯太过单纯。她，再怎么怨恨愤怒也终究狠不下心去苛责这个心似孩童清明如镜的男人。“唉……”她只得叹口气掩饰起自己的尴尬。
　　“是青鸟啊。我知道，天帝认定我就是青鸟，所以才摆了那局棋，一下就是三百年之久，却还不曾分出胜负——他也只是想找到青鸟而已啊。”
　　“青鸟青鸟青鸟！是啊，什么都是青鸟！”女子的声音骤然变得高亮火大起来，“一切都只为了青鸟！可你有没有想过，天帝他怎么可能会连自己的亲侄子都认不出呢？一局棋，落子三百年。他又可曾知道，这三百年间，人间又发生了多少次生灵涂炭！而他……嗨……”又是他的那双眼睛，逼得她不再去为他抱怨什么。把头撇到一边，她只放低了声音，才缓缓地说道：“也罢。他的万千子民都不去堪责他，我这个世外之人又何必去为他浪费心神呢？倒是你，只苦了你一个，悼灵。”
　　话音毕，她也变出三样东西：长生福禄丸，凤凰羽尾毛，千梭银月针。“你把这药丸吃了吧。毒，已经驱尽了。你只消休息片刻，在这药力作用下，倒也可以让你快些恢复体力和法力——那邪灵是往东海里蹿去了，倒不知道接下来的敌人又会是谁呢？”
　　“唔。”悼灵接过药丸便吞咽下去，然后便闭上眼养起神来。
　　而这女子叹了口气，只然心道：“悼灵，你可知道？青鸟重现，不过只会引得天下大乱而已。而你，又怎会是……”又是一声叹息，她也不再多想，只执起变出来的针线，替他缝起身边那件染血的白色长衫——凤凰溯雪衣。

　　◇

　　这件衣裳，穿在他的身上已经多少年了？
　　几百年了吧。只是那确切的数字，却是她所不敢去思量的事情——纵使手里的针线替他一次又一次缝好那些裂了口的地方，却也终究夺不过他的心来。
　　“灵儿——灵儿……”
　　侧过身，看了看他已然睡去的身子，她也只能暗暗地在心底皱一下眉，为自己鸣一声不平：又是这个名字，又是那个女人！明知道自己千分嫉妒，可却终究只能这般在心底忍着。她爱他，却终又不能爱；他也爱她，却也只如那细细流水，保不定哪天便会干涸了呢。而这样单薄的情感，又可有未来？
　　委屈着叹了口气，她收起针线，把那件衣服叠好了整齐地搁在他那柄寒枪边上。站起身来，脚下却是一阵晃晃悠悠。她明白，自己的法力终也为他又耗尽了一次。
　　可她却没有怨言。她只静静地往那黑暗深处走去，走到一处离他尽可能远的不至于惊醒他也不至于被他发现自己的地方。攀过乱石礁，她站在乱石礁中最深处的那一块浸在海水中的低矮的礁石上。
　　这里，应该能遮住现形之后的自己吧？
　　海水腥腥的味道刺激着她的鼻息。这样的气息，并不是她所喜欢的。可是，若要为了他，哪怕让自己总在这海里穿梭来去，她也是断不会去拒绝去抱怨的吧。
　　站在礁石上，屏息而立。天空中，明月未明。但是，在她的心中，那一盏记载着时光流逝的沙漏却也能告诉她：“亥时将尽，十五将过。子时近，十六将至。”
　　“哗——”沙子一点一点地从那沙漏中滑落下去。时间朝着八月十六的日子慢慢逼近。只一瞬间，沙子掉落结束。沙漏也陡然调转了方向——亥时尽，子时到，八月十五中秋月圆的日子终究还是转换到了十六的日子。
　　“嘭！”
　　一声爆响。一瞬间，她的身体燃起火焰来。耀眼的光芒里，她的肉身却一点一点地化作飞烟，而那团火苗，却也随着她残存的肉身渐渐地消弱下去。可就在那火苗将尽熄灭的瞬间，火苗却又腾地一下。又是一声爆响。一霎那，只听风声里，一双燃着火的金色翅膀突显眼前，金光夺目。股股风声之中，一只凤凰，燃着浑身的火焰驻于礁石之上，振翅低吟。
　　“呀啊——”
　　一声惊叫。凤凰扑起翅膀，骤然腾空而起，飞舞盘旋。不熄的火焰环绕在她的周身，泛起偌大的光环，映红海面，天空，更甚至于整个黑暗的世界。她惊叫着，忍着凤羽脱落蜕变人身的痛苦——带着火的凤凰羽毛一片一片地逐渐地从她身上剥离开去，飞散着，坠入海面。盘旋着，头皮也一点点地剥落着，却也被这火苗灼烧着。而她也只能忍着，尽量低声地惊叫——这还是第一次在没有山洞的地方涅磐重生，蜕出人形。可不能让他发现了！只是，如何才能不被他发现？

　　◇

　　红光透彻天际，即使她拼了命地往远处飞去，却都难以不让他发觉吧——当然，只要不吵醒他，那便不用躲了。所以，即使这由四灵之神中的凤凰之神给予自己的凤凰之灵所带来的火焰灼伤自己，她也不会高声叫唤出来。
　　可是，突然地，身体不由自主地警觉起来：“什么声音？！”
　　她的头颅，已然蜕变完全。只是，翅膀及双脚却还是凤凰之身。驻足而立，翅膀扑腾着让自己不至于摔落下去。转过身，朝海的深处发出那道令身体凛然的地方望去：本似黑水的海里，在她那一双红色瞳仁的注视下，宛若也变得通透了。而视界，也自然地朝着那地方往海的深处延伸下去。
　　“嗷……”一道银色的东西四处流窜，在那海底纠结，盘旋。
　　“那是——什么？”心下狐疑，她却依旧停滞在这海面上。她下不得海，既因为她的水性并不是很好，更重要的是因为此时的她正处于蜕变的紧要关头——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能下水，否则她将保持这种未完成的蜕变状态，半人半凤凰的身体，被凡人认为是“妖物”的形态，直到下一次蜕变的时候——只是，那时候，却还得等到明年的今天，哪怕期间法力耗尽，却也无法子时重生的！所以，绝对不可以让自己蜕变失败的！更何况，她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丑陋非人的一面！
　　海底，那银白色的东西依旧扭曲着，打着滚，可她却已然瞧出了端倪：那是一条龙！
　　“那不是……”一晃眼，她看清了他的脸。错愕之间，心底那恐惧的声音也兀地放大起来。“邪灵，怎么端地就上了他的身！”
　　看起来，此时此刻，他的内心还在和那邪灵抗争。但是，要知道的是，身体一旦被邪灵侵染，却不被邪灵掌控身体的主导权的生灵，还仅只存在于他们谁都不曾耳闻的古老的尘事之中！换言之，他或者说他们两个共同将面对的敌人将会是他最亲最爱的二哥哥！
　　“这条白龙本就凶残成性。如今再加上邪灵的控制……”还不待她反应过来，那条龙便是一声咆哮直将地冲了过来！“糟糕！”还来不及叫出声来，那道龙影已然冲撞上来。
　　——显然地，邪灵已经完全地控制住了他！而这其间的时间，却还不足眨眼的功夫。
　　“小白——”她不禁高声尖叫起来。没什么丑陋美丽需要去介怀了！她终于不再顾虑自己的形象了，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再想那么多了。她必须得叫醒那还沉睡着的悼灵！
　　只是，这一瞬间，白龙已然撞得她没有办法再控制住自己的行动了。失去自我控制的身体，被那般强大的气力直撞进他睡着的林边。而她身上的火苗却也迅速地衰弱下去——她的浑身早已被那尾邪龙冲出海时带起的海水给浸湿了，那并不是凡水所不能熄灭的神火。
　　不待她的心去结起防备的丝网，干枯的树杆枝桠便刺痛她的双翅。疼痛，哪怕她重重地跌到地上了都还不曾停止——右翅上已有折断的树枝刺入。这还来不及蜕变成双臂的翅膀已然千疮百孔。而更要命的是，这双翅膀已经失去了蜕变的机会了，除非，等到下一次。只是，那会是在一年之后的中秋之夜了。
　　忍耐着痛苦，来不及去思虑自己的事情，她便再次高声尖叫起来：“悼灵，起来！邪灵来了！溟澄——来啦……”
　　呐喊声，震绝九天！只是……
　　“嘭——”又是一记爆炸声。蜕变结束之际，她的身体本就很是虚弱了，更何况现在的她，还是蜕变失败了！她是不该使用法力的。只是，她无从选择。那双幼嫩的双腿已然折断，双翅也随着火苗的熄灭开始慢慢地萎缩下去。
　　也许，她又被世情逼到曾经与他共同进退直面生死存亡的时刻了吧！只是，那时候的自己却都还没有像现在这般绝望过！
　　不过，幸运的是，这一记法术使得她身后的整棵树干都开始燃烧起来，噼啪作响。而那声惊叫更是放大十倍了化成那些震耳欲聋的巨响去放肆地震撼他的耳膜。

　　◇

　　双眼缓缓睁开。随即地，他便警觉地站起身来。只是，等他定睛往前看时，却只看到那一具疑似奄奄一息的妖物——只是在它的身上，却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熟悉的味道。“你……”是她么？只是，她又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这……才算是她的本相么？
　　她挣扎着，艰难地转过头来——她终于不再去计较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了。她用尽了气力，用最大的声音喊道：“邪灵，不，应该说是溟澄，他回来了，他上了……咳，咳……”
　　“什么？”脸色刷地一下惨白起来，悼灵也紧紧地抓住了身边那柄长枪，调转身子朝她凝望着的海面看去。溟澄，便是他一直以来追寻着要收服的邪灵。只是这家伙却已然相当聪明：每次在宿主被杀之前，他都会不顾宿主死活径直脱离宿主让其成为牺牲品了从而逃脱而去。
　　不知怎么，月亮竟也好奇似的现出身来。而天地之间，也顿时变成了一个银亮的世界。
　　深黑色的海面之上，一轮满月尽情地绽放着她的光芒。而海天之间，一条浑身银鳞的巨龙腾空而立，嘴角之间，腥浓的黏液也不禁滑落出来，跌进海里，溅起水花。海里倒映着他那双幽绿的眼珠，绚烂地，像一朵幽绿的罂粟花——只是，在那里面却充沛着多么浓烈的怨毒和杀意！
　　不由得，她的心也缩得更紧了。
　　——那条龙，不是旁人！他正是东海龙宫的二太子，悼灵最亲最爱的二哥哥，东海众仙山第一守护战将。只是，这些称谓却终究隐藏不了他的真正名讳：睚眦，睚眦必报的二龙子：『睚眦』！
　　那么，也就是说，悼灵的敌人，不止是单纯的邪灵！他，更是幼时的悼灵最喜欢的二哥哥——哪怕对全世界都充满戾气，却唯独疼爱悼灵温柔相对的二哥哥！
　　“溟澄！你就恨我恨到这个地步了么！”悼灵的手骨里已然发出了咔嚓作响的声音。
　　“嗷——”一声咆哮，激起千层浪。溟澄，藏在睚眦的身体里，高声地笑道：“怎么？你是自行了断呢？还是让我——借你哥哥之手？嗯——”意犹未尽。
　　“二哥哥……”心底微弱的呼唤，却终究是不可能和他的灵魂引起共鸣的吧！看着那已不是亲人的二哥哥，悼灵的心里却是一阵彷徨。
　　“我……真的该杀了你吗？”
　　这心里唯一挣扎的念头啊，是让他冲动一时后悔一世，还是低头认输任之高飞？

　　◇

　　『沧海之上，月正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