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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九)

      “令人瞩目的瞿山遗址发掘工作最近告一段落。今天,X大考古系和S省博物馆联合公布了考古报告的第一部分。”

      我和高至坐在住院部走道里,看着头顶的电视。声音放得很小,要努力才能听清记者在说什么。我看到赵启明教授微笑着发言,身后站了一群表情各异的人。

      高至从兜里掏出一叠资料递给我:“喏,这就是考古报告的第一部分。”

      我注意到他眼眶发青,脸色很不好,就问:“怎么了?你看上去很累啊。”

      他苦笑两声:“这段日子不好过啊。我这个人能力平平,当年运气好,跟上林老师。写论文是件特痛苦的事儿,又刚好赶上林老师生病了。换个导师吧,还要磨合,时间上又仓促。我真不知道这样下去,我还能不能毕业。”

      我感到十分歉意。这么多天的来往,我俩已经可以算作朋友。他一直在帮我,而我却帮不了他什么,也只能翻来覆去地重复,要他放宽心,相信自己的能力。

      他坐了一会就告辞了。我把考古报告翻开,只看了第一页,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仔细研究了一遍。除去嘉瑜以外,总共六十一个考古队成员,做为总领队指导了超过三分之二工作的父亲,名字只排在第二十位,而赵启明教授的名字,当仁不让地排在第一。

      我双手冰冷,胸口堵得发慌,却还继续看下去。以我外行的眼光来看,这一部分报告并没有任何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我也没有发现对自己有用的信息。

      贺玮却在这个时候给我电话:“林小姐,麻烦你再到公安局一趟。”

      再一次踏入公安局,我有种惯犯进局子的感觉,因为来到侦讯室,还是贺玮问话,陈天晓笔录,而我,几乎可以背出那些答案。

      为什么你在三月二十三日晚上会给你父亲打电话?

      为什么你隐瞒钱嘉瑜跟你通话的事实?

      为什么你要跟周东河单独接触?

      除了你以外还有谁有你父亲家门的钥匙?

      在贺玮问这些问题的时候,我感到他的态度和以往不同,慢条斯理,从容不迫,仿佛我回答什么并不重要。如同猫抓到老鼠前的戏弄,就等待着最后的一击。

      我忍不住看了陈天晓一眼,他低着头奋笔疾书,我只能看到他的下颌咬得很紧,像是在克制着自己。

      “那么,你们把什么东西卖给了霍家?”贺玮冷不丁地来了一句,身体微微前倾,看似不经意的表情无法掩饰他眼神里灼灼的光。

      “霍家?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的确有个叫霍进荣的人跟我母亲联系过,但是无论是我,还是我母亲,都不曾卖过任何东西给他们。”

      “如果你们手上没有东西,霍家为什么要跟你们联系?”

      我怒极反笑:“那你去问霍进荣好了。我不认识他,也从来没有听过什么霍家。”

      贺玮沉默一会,又和颜悦色地劝我:“林榛,我们很同情受害人家属。无论是公安机关,还是学校,都已经尽力把事情的影响控制在最小,希望你能主动配合我们的工作。早点查出真相,对大家都好。”

      刹那间,我如堕冰窖。我看看他,又看看陈天晓,犹自不肯相信:“原来你们。。。。现在开始调查我父亲。”

      陈天晓极不易察觉地冲我摇了摇头。我却再也忍不住:“你们到底在怀疑他什么?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贺玮做了个手势让我安静,叹口气道:“林小姐,你不要太激动。你父亲那里失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对我们,对X大,甚至说对我们的国家,至关重要。换句话说,我们必须知道钱嘉瑜到底把什么给了你父亲。我们公安机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如果你父亲确实无辜,我们一定会给他一个清白。现在,请你告诉我,霍家找你们买的,是什么。”

      我努力控制住发抖的双手,死死盯着贺玮的眼睛:“你们怀疑我父亲和钱嘉瑜串谋,取走了考古现场的重要文物?请问,你们的证据是什么?无可奉告,是吧?那我来告诉你,林念远,干了一辈子考古,从他手里出土的文物数不胜数。如果要以这种愚蠢的方式来牟利,他不会等到今天!”

      “一个知道自己很可能不久于人世的病人,会做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贺玮面无表情地和我对视,“你前两天跟你父亲的律师谈过了吧。你父亲为了补偿你,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你。可是他一生清贫,所有的动产不动产,都不足够补偿一个被他抛弃二十年的女儿,请问,他又有什么必要更改遗嘱呢?”

      “这些,都是你的假设吧?”

      “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进行怀疑。”

      “据我所知,考古现场保安工作做得非常严密。你以为什么人会愚蠢到以为私自将出土的面具带走却不被人发现?”

      “我们要找的,不仅仅是那个面具。那件文物,从来不曾真正登记在案,也没有人亲眼看到它出土,除了林教授和钱嘉瑜。”

      我彻底呆住了,过了很久才勉强吐出一句话:“这是子虚乌有的罪名。”

      白炽灯照耀下,贺玮脸上的疲惫和无奈无所遁形。这似乎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流露出真实的感情:“整件事情,有太多不可解不可思议的地方。我干了二十年刑侦工作,从来没有一个案子,让人觉得这么摸不着头脑。林榛,我们不是怀疑你父亲,而是跟你一样想找出答案。我可以向你保证,不管外面的传言猜测如何,警方的立场永远是中立的。”他从手边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卷宗推到我面前,“如果你不了解霍家,我这里有点资料你可以看看。我们可以掌握的关于霍家的信息也很少。要是他们再来联络你,我希望你可以把情况向我们如实汇报。”

      我知道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所以一声不吭地接过资料然后起身。

      我走到公安局门口时陈天晓追出来:“林榛,这是你上次给我的人偶。没有任何指纹。我建议你再找个专家看一看。”我默默把人偶塞到皮包里,他却拉住我的胳膊,“我。。。。很抱歉。但是你要相信。。。。”

      “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由我自己来决定,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抽开手,平静地说。他失望地看着我,没有再做辩解。

      ICU病房里,父亲静静躺着,氧气面罩上以平稳的节奏泛起白雾,监听仪上心跳的曲线一点点滑过屏幕。我站在那里,眼泪无声滑落。

      他曾经给过我一个强大的,离开我和我母亲的理由。有时我觉得,我那一腔无法发泄的怨恨可能恰恰来自于这个理由中有部分是那么的高尚,高尚得不容置辩。而现在,他们想告诉我,这个理由完全站不住脚,我的父亲,他违背了他一生的理想和追求。就算他是因为我才这么做,我也不能接受。如果我接受了,过去的这二十年算什么?难道只是一个笑话或者幻觉?

      我走出病房,松黎等在那里,见到我的样子吃了一惊,从兜里掏出纸巾递给我。我在他面前站定,抬头看着他幽黑的眼眸,用我能做到的最平和的语调告诉他:“对不起,松黎,我要食言了。我绝无可能放弃真相,哪怕这意味着生离或是死别。”

      后来的某一天,车水马龙的街头,我坐在轮椅上等着过红绿灯,突然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这些话,世界刹那间安静。那个时候生离和死别都成为定局,不能也不敢回忆。我没有问自己,是否后悔如此决绝地下了决心,只是想起那些永远定格的画面,会觉得人这一生,勇气可以这么强大,也可以这么微弱。就在这强大与微弱之间的倾向取舍,定义了活着的意义,以及死亡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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