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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随风南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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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无际的大海,在遥远尽头与朝霞深情相拥。
扶着船舷向前眺望,抛舞的浪花蹦起又坠下,比F市海边看到的还要激跃。
回想二十七年的人生,她奉行“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信条,被动接受感情或聚或散的安排。仅止两次,她觉得自己像海鸥,挣脱束缚的藩篱,酣快淋漓地面对真实心灵。两次,都和黎珞疏有关:
第一次.是义无反顾爱上他,第二次,是漂洋过海飞向他。
其实,很多貌似困难的决定做起来一点儿也不困难,早知道促成这趟行程的是那张CT片,她宁愿当初死皮赖脸跟着他,只求他健健康康。
汽笛长鸣,陆地进入视野,种种担忧和猜疑一扫而空,她凭栏听风,扬臂微笑:
珞疏,我回来了。
异域风情的别墅楼前,白人女管家两手叉腰,板着脸用生硬的中文对童妍说:“你找司徒先生吧,他不在。”
见她一幅本能的“挡箭牌”架势,司徒的风流债果然播撒到世界各地了。
“我不找他,我找黎,珞,疏。”
“你找少爷?”轮到她傻眼了,如临大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围着童妍转一圈。童妍心中暗喜,三年来,珞疏并没有新欢,所以佣人才会对登门找他的女性如此敏感。少爷?这么说,这里就是他的家了。
收拾平整的花园,阔叶树高大繁茂,她顺着管家的指引侧过头,一个人背向她,夏季已至,他还披着毛衫,轮椅放在一旁。他坐在长椅上,静静的,瘦瘦的,孤孤单单,风一吹便要散了。
童妍远远站在他身后,看他轻沾彩墨,淡扫两笔,停一停,肩膀微微颤抖,待喘息平静,又执起笔,一若他对她由始至终的坚定。模糊了面相的记忆,顷刻间无比清晰。她听见胸腔里有块长久不化的冰”啪啪“碎开了,融成清冷的悔,争先恐后,流出眼睛。
步履虚盈地靠近,松软草坪消隐脚步声,如同那年刮台风,她到天岸山寻他,细致忐忑的心情,也一直未曾改变。
画纸铺展着,晴朗夏昼,和缓南风,玉兰树,白衣女子,温婉淡定,爱意忱沉。笔停在画中人翘起的嘴角,她终于看到绵延他记忆十数载的女主角,她有一张再熟稔不过的脸,她叫童妍。
黎珞疏提腕,几次落笔又顿然收回。人物面像本就不易把握,何况没有模特。仅凭记忆,他想留住童妍的一笑一颦,所以这幅画,画了整整三年。再新的油墨都干透,记忆,竟一日比一日鲜活。她的容颜,愈是历历在目,愈让他无从捉捕。而那如风中蛛丝的关联,便藉由跃然纸上的靥,一刀一刀,反复割着相同的地方。
他按住胸口,按住忽然遽缩、狂跳不已的心脏。他习惯每天伴随创作例行的疼痛,但这一次有些不寻常。他几乎忍不过去,为免呆会儿惊得满屋子人不得安宁,还是先服药吧。
费力前倾取调色板边的药瓶,一股气息猛然从身后包围住他,隐约,明显,乃至强烈。他忘却了疼痛,一动不动保持刚才的姿势,心一下子迷离惝恍。
排练无数回的开场白哽在喉咙里,一句也吐不出。她把手臂圈紧圈紧再圈紧。怀中人哀毁骨立,依旧不改清矍挺拔;身上混杂药香皂角香,依旧掩不住骨子里散发的“风之恋”。她轻轻蹭着,眼泪均匀洒在他的背胛。
“妍...妍...”过了许久,他先打破静默,声音悬浮半空,飘飘摇摇、怯怯诺诺,唯恐惊醒一场美梦。可就这样听不真切的呼唤,似乎让她等了一辈子。
“意大利的夏天,不刮南风吧。”
“中国有就足够了,它会把我送回你的身边……”
短暂的麻痹过后,剧痛夹挟着惊喜,向脆弱不堪的心脏发起反噬,好在狂轰滥炸没有持续太久,明明灭灭的意志一瞬遁入黑暗。
怀抱忽然沉重,他的头落入她的肩窝,一滴珍珠坠在眼角,晃着晶莹的光。屋檐那边,佣人拔出电话“哇啦哇啦”,童妍半跪在草地上,挺直脊梁,尽力撑扶他没剩多少份量的身躯。
他们有自己的家,却不约而同将对方当作归宿。漫长的光阴,吉凶未卜的旅程,他像搏击风浪的青鸟,为了她,一次一次展翅启航,遍体鳞伤仍无悔无怨。而她的回归,只是还报的开始。没关系,只要切切实实拥着他,灾难便会迎刃而解。因为,她比爱夏天、爱南风、爱世界,还要爱着黎珞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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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清明慢慢扩大,黎珞疏微张眼缝,卧房昏暗寂静,空调送出徐风,吹得窗帘轻拨曼舞。胸口像被庞然大物踩住,一口气喘不上,眩晕排山倒海袭来。好难受...他咬着血色尽褪的唇贝,挣扎着坐起,使力半天,冷汗层层浮涌,身下的位置却没有丝毫改变。
“咳,咳...”浊气从他半启的口中呛出,每咳一声,身体便随之抽搐,五脏六腑一齐痉挛,他觉得自己快要昏死过去。
这时,有人轻柔地托起他,轻柔地放在铺垫妥当的靠枕上,再轻柔地顺着胸口。
“Thanks, Marlin。”他没睁眼,道谢声弱得向秋天的蚊子。
胸前的手略微滞了一下,很快又尽职尽责地替他抚去闷痛。
享受难得的片刻舒适,黎珞疏悲哀地想着:这幅破败身体恐怕走到尽头了吧...妍妍...你在哪里...刚才好像梦到她,真实得令人落泪的梦,一睁开眼,她就不见了。
袅袅香气钻进逐渐恢复的嗅觉,奄奄一息的心脏忽然强有力地蹦动,那双手似乎感同身受,紧接着,酥软的身体偎了过来,将他整个纳入怀抱。香气愈发浓烈,他怎能忘了这味道呢?冰恋——童妍。
“醒了?...睡得好吗?”眼前人注视着他,眼窝盛满笑意。
不是梦,她真的来意大利找他了。心是忠实于主人的,所以才会欢喜地乱了节奏。
“妍妍...”很久没依得这样近了,苍白胜雪的脸扉上淡淡红晕。
童妍小心地退出手臂,扶他舒舒服服地平靠着。
“Marlin太太说,你通常要睡上十几个钟头,对不起,原想让你一醒来就看到我的。”
黎珞疏指着胸口:“它催促我,不允许我让你久等。而且我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啊。”
顺着他的引导,目光落在起伏微弱的胸膛,不仔细看,还以为它是静止的。童妍心里酸酸的,鼻子悄悄红了。
伸手抚摸消瘦却精致的轮廓,职业关系,她见到太多心脏病晚期的病人,心如死灰者有,面若鬼魅者有。可黎珞疏,即使病重,依然英俊蚀骨,从容淡定。
他是她一生的骄傲。
“你黑了,也瘦了,云南的生活很辛苦吧。”对于自己的健康,他向来置若罔闻。只是一个劲地端详童妍,爱怜疼惜,好像饱受病痛折磨的不是他。
抓住他发烫的手贴在唇边,细细吻着:“云南的生活一点儿也不辛苦,反倒是想你,比较辛苦。“
黎珞疏一征,旋即低头笑了,那情景就徐志摩诗中描绘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佣人把代步轮椅抬到床边,钢架时不时反射幽冷的光,和他此刻的样子形成尖锐对比。
这更坚定了她留驻这笑容的决心。
“中国到意大利,又是飞机又是轮船,一路辛苦了。累不累?我叫Marlin领你去休息。”
“我不要。”她拍拍被子,狡黠地眨眨眼,“你的床看起来很不错。”
三年时空的差距,孩子长成少年,少年变成青年,有人沧海,有人桑田。可当他们彼此面对,天性得以释放,膈膜荡然无存。
黎珞疏会意地笑笑,掀开被角:“上来吧。”
童妍特意绕个圈,从另一头爬进被窝,不着力地虚枕在他右胸,安逸地打个哈欠:“我喜欢这床,喜欢这幢房子,也喜欢Marlin太太……”
顿了顿,她仰头,翘望黎珞疏眼底的星光:“当然,最喜欢的,是你。”
“妍妍,我……”后头的话被童妍用食指堵住了。
“我总觉得‘爱’这个字太浅薄,因此一直没能亲口说给你听。前段时间我回中学,看到了你的《梦据》。当时我想,如果有机会与你重逢,我绝不会再吝啬这个字。”
“珞疏,我来意大利,就是为了告诉你,你的梦,不仅仅只是你一个人的梦,它有凭有据,它已经悄悄实现——”
“童妍爱黎珞疏...我,爱,你。”
眼中泪光闪动,黎珞疏动容地环拥童妍,用尽所有力气,似乎要与她融为一体。
有生之年等到这句告白,就算埋入千尺地底,也无尤无悔。
似乎猜中他的心事,童妍戳戳他背脊:“你要陪在我身边,不准先离开,答应我?”
“好,我答应。”
权当为了心爱的女子,他愿拿命跟天再赌一次。
“乖孩子,”童妍情不自禁地在他唇尖啄了一口,反应过来时,无措地满脸羞红。
黎珞疏笑着揽过她,他们之间只隔一厘米。黎珞疏的唇近近压了下来,童妍温顺地闭上眼睛。
安朵,我是个失败的摄影师,没法边亲吻边拍照,让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