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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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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终于吃完,滢涟如坐针毡,待站起身来发觉背后一片汗湿。
正往外走,曾芷芳停下来和人打招呼:“佳容,这么巧,也来这里吃饭?”
对面那人高大,笑容明朗带些孩子气,肤色是健康的太阳棕,露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一副天生不知愁的快活样子。这笑脸似有感染力,望滢涟脸上看一看就好像在说:“咦,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值得这个样子?还不赶快笑一笑。”
这是一个精彩的,身边的女伴更令人心折,竟是那有过一面之缘的居文仪。
“是啊,上次你介绍我这里的甜点好,今天刚好带文仪过来试一下。文仪,你从前见过芷芳吧?”商佳容笑嘻嘻转头,却见居文仪已经同滢涟一处说起话来。
“谢小姐,上次托邢姑娘送来的东西已经收到了,谢谢你费心。我前一阵子做一篇文章,正巧有几本书,说的是中西绣品的异同,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都交给邢姑娘了。”
“怎么好意思呢,谢谢你还想着,一定是好的,我正巴不得多学些东西呢。” 滢涟意外,心里不禁暖了一暖。
“好啊,得了空再去和你们说话。代我向邢姑娘问个好罢。”
曾芷芳看两个人走开,笑着向滢涟:“你喜欢刺绣?怎么不早说,妈那里还有好些有意思的东西,我小时候兴起玩过一阵,现在也放下了,搁着可惜,回头你有空都拿去吧。”
果真那天傍晚,曾太太从自己房间捧出一大盒材料和花样来,其余的倒也罢了,丝线却是最难得的,想象得出的形容不出的样样颜色都齐全,还有的从头到尾竟是由浅至深虹彩般变幻的色彩。
滢涟正同曾太太细看间,门庭传来声响。曾钰铭起身:“我去看是谁来了.”
曾钰龙的大嗓门响起来:“妈,芷芳,我回来了!快来看雅弦和我的照片,她真人比照片还好看,那模样,那身段,啧啧,真是没的说……”一路说一路已经走进来,“她下个星期就回来,要不是有蒋导演的新片要谈,我可不愿意这么早回来。赶紧把她娶进门吧……”
暗影里的滢涟心口怮痛,手上的盒子翻在地下。
“呃,小菱?你怎么在这里?” 曾钰龙再没想到滢涟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出现,忽然间张口结舌就愣在当地.
从翠园的那个晚上起,滢涟的眼睛一直就是雾蒙蒙的,好像和世界有一层隔膜,疏离的陌生的. 这一刻曾钰龙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清晰得躲不过. 忽然他变得如此陌生,她远远地看着这个男人,脸上有不能置信的神情:这是他吗?十六年了,她等的真是眼前的这个人吗?
她仿佛不再认识他.
原以为他会伤心会难过,会和她说这都是不得已,会告诉她只有她在他心里最重要.她不是不知道这一切都没有用,她只是为她的一颗心.
但是,他居然是这样快乐的一个他,甚至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
他,居然,没有心.
这一瞬间,猝不及防地有很多从前一下涌过来,从前的曾钰龙,和从前的谢滢涟……
十六岁那年去看曾钰龙踢足球,为争抢一个头球,曾钰龙被撞倒在地,脸向下许久都不动。场边的滢涟惊呼出声,顾不了许多,挽着裙子踉踉跄跄跑进去,用力扳起他的头来看,已经流了一地的鼻血,嘴角磕破,人也有些神智不清。情急之中,滢涟的眼泪落到曾钰龙的脸上,一大滴,混着汗和血,慢慢流到他嘴角,不知怎么他就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哭什么?我又死不了。”他伸了手来给她擦眼泪,实在没有力气,手停在她的颊边再不动,只怔怔地看着她。球场上的人这时候都围上来,风卷着尘沙,迷了滢涟的眼睛,她怀里那粗壮少年,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十七岁的生日,曾钰龙一早就叫滢涟一定要等他,中午十二点半,他回家来带她出去。十二点钟开始下雨,白花花一片蒙了天地。滢涟站在窗前,有雨点溅进来,她担心风吹乱头发,又舍不得关窗,一手按住头发一手扶住窗。十二点二十九分,门前的路上一个人形都没有,等一等,曾钰龙刚刚好拐进来,浑身淋得湿透,一面抬手看时间一面小跑。
十八岁……十八岁的夏天曾钰龙送滢涟去大学宿舍,同班的女生窃笑着问:“他是你哥哥?”她无端端红了脸,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从宿舍出来的那条小路开满野蔷薇,爬满整片石墙,粉的,白的,有风过,带点燥热,绿叶簌簌作响。两个人慢慢地走,曾钰龙忽然停下来,看着滢涟,好一阵才说:“看你今天穿这条粉裙子,倒真像一朵蔷薇花呢。”
十九岁,那样惶惑惊恐动荡不安的十九岁,她终于成了他的女人。那时候的曾钰龙,既熟悉又陌生。她每每在晨光中醒来,不能置信地望着身边的他,轻轻地伸了手去抚他的眉眼他的嘴唇,方才相信不是一个梦。他在半睡半醒中握住她的手,翻一个身放在胸口。
她还是从前的谢滢涟,他却不再是从前的那一个。
原来,那样的爱怜,那样的呵护,都是会过去的。
都已经没有了吧?
他对她的爱,都已经过去了,都已经没有了。
或者,那根本就不是爱,从来都没有过爱。
从前的曾钰龙和眼前的这个他慢慢重叠起来,无数变化的表情和声音铺天盖地包围住她,滢涟止不住浑身打颤,好似一片风中枯叶,然后,悄没声息地滑落在地上。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在她的梦里面,她隐约听到有人反复吟颂。是叹息还是风声?幽幽的一线钻进来,盘旋不去。
这个梦太长,她睁不开眼睛。
做了整整十六年,连假的都像是真的,居然还是醒了。
滢涟的眼角渗出一滴泪,枕头有一点湿,很快又干了。
她再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她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这还是她的家吗?或者从来都不曾是过她的家。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这里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室内空气清新,光线充足,窗台上小小一个花瓶里是各色豌豆花,粉白淡红浅紫,隐约带点甜香。啊,原来已经是初夏。
厨房里有声响。
滢涟意外。是曾钰铭端一杯蜜糖水进来:“你醒了,太好了,大家都担心你,都已经睡了一个星期。”
才一个星期吗?
难道不是已经地老天荒海枯石烂?难道不是应该沧海桑田天翻地覆?
她稍稍动一下,才发现手臂上还扎着输液管。
曾钰铭走过来:“医生说并没有什么大碍,就是低血糖,注意营养和休息就好。”他放下杯子,“呃,喝些温的蜜糖水,对身体有好处。”不知怎么,一时间竟红了脸。
滢涟心细,醒来时便觉唇间有淡淡甜意,又看见床边几上放一把小小银匙,这阵子见了曾钰铭的尴尬神情,早猜出先前该是他喂了她来喝水。
她拿了杯子在手里,转过来转过去,像是不舍得这点温度不愿意喝它下去。看在曾钰铭眼里只觉得这苍白纤细的女子心事重重,惹人爱怜。
其实,滢涟在心里翻来覆去只是在问:“钰龙好吗?他可有来看过我?他现在在做什么?他等下会来吗?”这般问了无数遍,都以为自己已经开口说了出来,抬头间才知道原来还是没有声音。
最后还是曾钰铭忍不住,看了时间:“我该走了。今晚有个宴会。”
“钰龙会去吗?”滢涟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细小干涩。
“会。”曾钰铭后悔自己多说了刚才的一句话。
滢涟坐起来:“钰铭,你带我去,带我去好不好?我只是想看看他,看看他就好。”
“你身体还没恢复,千万别折腾了。大哥回头会来看你的,放心罢。”
“是吗?他还会来看我?闵家大小姐还没有回来吗?”她恍惚地说。
曾钰铭狠狠心,告诉她吧,早晚也是这一遭:“是,闵小姐回来了。今天的宴会就是为她的生日办的。”
“啊,我知道了,是这样……”滢涟的眼睛闪一闪,又黯淡下去,抓住曾钰铭的手,“当我求你,带我去吧,看到他们两个,我就死心了,一定的。就当我是你的女伴,带我去,别人不会知道的。”
一瞬间,她的神情复杂已极,大眼睛里流露一丝恐惧:有害怕的,又有渴望的,怀着饮鸠止渴的心情强迫自己去面对,又会是怎么样的收场?
为什么她不愿意选择逃避?曾钰铭移不开自己的眼神,终于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