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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雍丘 ...

  •   黄初六年,魏帝举兵东征孙权[19]。
      曹丕坐在马车中,扶着额角,昏昏欲睡。
      洛阳早已被甩在身后。那座城像是个黄金的笼子,让他想要逃离,逃得越远越好。
      临行前他去拜访司马懿。这个永远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谋臣没有再提劝阻他不要东征的事,而是默不作声地坐在下手,也不看他,只等着他说明来意。
      “仲达,此次朕御驾亲征,朝中之事,就劳你多费心了。”
      司马懿跪拜道:“这是臣下的本分,自当竭尽全力。”
      “嗯,那朕便可放心了。”曹丕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地敲着,像是若有所思。
      司马懿当然知道曹丕突然在出征前造访他,不会仅仅是为了这一句话这么简单。曹丕所忧虑的事很多,每一件都足够让他亲自登门,司马懿却拿不准他欲言又止的究竟是哪一件。
      或许……与征伐之事无关?
      “陛下,”他伏在地上,声音振振,“此次行军路过雍丘,陛下不若顺道去看看雍丘王吧。”
      “雍丘?”曹丕蹙了蹙眉,思索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哦,你说的是子建……是了,朕想起来了,前年朕改封他为雍丘王[20]……”
      司马懿继续道:“雍丘王乃陛下同胞,就封后也屡次上书请命,陛下每每嘉奖,却始终不用。臣以为,此次东征,陛下可命雍丘王随军,既可全其志,亦可谓陛下分忧。”
      “不可!”曹丕猛地拍案,声音之大,连司马懿都有些惊讶,抬起头看向君王的脸。
      曹丕面色苍白。
      “子建……子建不可随军,”他自知失态,声音很快缓和下来,“他一个文人,随军能做什么?不可,不可……”
      司马懿何等精明,曹丕如此反常的情绪,又岂会看不懂。于是叩首谢罪道:“是臣驽钝了,请陛下降罪。”
      曹丕心神不定地摆了摆手,刚想说“此事以后都不必再提”,却突然觉得胸口烦闷,一口气憋在心口,就是舒缓不下来。
      “咳咳咳……”他咳嗽着,却挣扎着站起身,不顾司马懿的搀扶,径自往外走,“来人……来人!起驾……回宫!”
      司马懿对着他的背影叩拜,那剧烈的咳嗽声像是一把尖刀,悬在他头顶。
      “陛下请保重。”他低声,喟叹般地,摇了摇头。
      他好像突然明白曹丕为何来见自己了。

      马车颠簸,弄得曹丕有些头痛。也不知行了多久、到了何处,才终于停了下来。有下臣掀开车帘,请示他:“陛下,就快到雍丘了,是否要在雍丘王府上下榻,请陛下示下。”
      曹丕半睁开眼,却没有看那人,像是失了神,良久没有说话。
      那人便惴惴不安地等着,直到实在等不下去了,才小声催了一句:“陛下?”
      “嗯,”曹丕像是才回过神来,潦草地点点头,“就这样吧。”

      曹植听说御驾亲临雍丘王府的时候,正在城郊与一些文人墨客宴饮。他先是一愣,当下扔下了众位文友,匆匆忙忙地跟着使者赶回城,却得知御驾已经入府了。
      他一路小跑着进了府,进门时竟被自己绊倒,一个踉跄就要栽倒在地。
      一双有力的手及时将他扶住了。他抬起头,看到兄长带着微漠笑意的脸。
      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曹丕的搀扶,退开几步行礼叩拜:“臣接驾来迟,向陛下请罪。”
      曹丕手还举着,人却一愣,看着他三跪九叩,做足了礼节。
      “子建,”他走上去将曹植拉了起来,“不必如此。你我是兄弟,这里也没有外人。”
      曹植眼角一扫,果然下仆和侍卫都已经被撤了下去,这雍丘王府突然间就冷清了,像是只有他们两人,殊不知曹丕早已命人将王府铁桶一般围了个水泄不通。
      “来,我们进屋说话。”
      曹丕就这样拉着他,到屋中坐下,一脸和气地嘘寒问暖,若是不知情的外人,定会以为兄弟和睦,手足情深。
      然而曹植知道绝不是这样。曹丕的性子,他是了解的。这些年他屡次徙封,皆是荒凉之地,每次朝京谢恩时,曹丕都只在朝堂上见他一面。自那日宴请之后,他们竟是有三年不曾单独说过话了。曹丕不会无缘无故地来看他,更不会毫无理由地对他如此和蔼,只是他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兄长这样做。
      “你这雍丘王府,还是有些简陋了。”曹丕四下里打量着屋子,自顾自地说着,“回头朕再给你增户五百。”
      曹植急忙谢恩。
      曹丕却先一步拦住了:“你看你,怎么又跪下了。”
      曹植不知该如何对答。
      “朕今晚便宿在此处,你也不用费心打扫了,你我兄弟难得相聚,今日就同塌而卧,抵足而眠。”
      他说得自然真挚,全不像是说笑。
      曹植只得诚惶诚恐地应了。

      同塌而卧抵足而眠,原来真的不只是说说而已。
      当曹丕坐在床边向曹植招手的时候,曹植觉得也许自己不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这些年来他已经深深明白,曹丕若是对一个人好,那背后一定有足够的理由。他记得当年做公子的时候,曹丕曾对荀彧百般讨好,以求获得他的支持,只可惜荀彧总是淡淡一笑,既不向丞相揭发检举,也不领他的情,端的是不偏不倚。后来曹丕又执意对司马懿执以师礼,将他奉为上宾言听计从,那之后司马懿助他得到了世子之位。
      当时曹植不懂自饰,后来他渐渐明白,曹丕做每一件事,背后推着他的,都是某种不可告人的欲望。
      那么这一次,他又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呢?曹植怎样都想不通。
      他顺从地躺下了,油灯未熄,曹丕就躺在他身边,伸出一只手臂揽着他的肩膀。
      “子建,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随父亲出征,住在同一个军帐里,你睡不着觉,我也是这样哄你睡觉的。”
      不是“朕”,而是“我”。
      他声音极轻,唇畔一缕笑意流连不去,目光却不知投向了何处。
      曹植却放下心来。这笑容他已是久违了。自懂事之后曹丕就再没有对他这样笑过,无论是父亲面前履行长兄的职责,还是私下里与他交谈。这笑容淳朴干净,不带分毫心计,发自肺腑。
      “其实兄弟之中我最喜欢你和冲弟。你俩自小就聪明伶俐,父亲看着欢喜,其实我也是欢喜的。”他低头看看曹植,又补了一句,“你别这样看我,我是说真的。”
      曹植不信。
      “你那篇《感鄄赋》我看了……其实你的每一篇诗文我都看了,真好啊。我也自诩擅诗文,可和你比起来,还是差了太多。我在灯下斟字酌句,可你醉吟之中佳句天成,是天纵之才啊。”曹丕继续说着,仿佛没看到曹植的一脸错愕。
      “恨人神之道殊兮……你是想说些什么呢,子建?能不能告诉我?”
      曹植错开了目光,低声道:“陛下看不出么?”
      曹丕目光诚恳:“看不出,还要子建赐教。”
      曹植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可曹丕疯得比自己更厉害。
      “二哥,”距离上一次这样称他,已经过去三年,“我已经活累了。当初是我不该,为一时意气处处与你相争,可我知道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
      说着,深深叹了口气:“晚了啊,二哥。如今你我再把盏,也都不会像从前那样烂醉如泥。你戒备我,我畏惧你,你我名为兄弟,伤彼此却最深,比仇人更可怕啊……”
      曹丕脸上笑意渐渐隐去,神色竟有些凄然。他闭上眼,想要稳住自己的情绪。
      “子建,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有来生,我定不会负你至此……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曹植却摇头:“我能活多久,还是二哥你说了算。三哥死后我就已经明白了,你对我好与不好,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容不下我们。人言帝王之心虚怀若谷,可这天下偌大,心里装着天下的人,哪里还有余地再多装一个兄弟呢?我已经认命了,就算你现在喊人来将我推出去砍了,九泉之下与父亲相见,我也不会说你半句不是。”
      曹丕只得苦笑。“你看,你还是怨我……也好,你怨我,也就不至于忘了我,日后你长长久久地活着,一直都记着我,我地下有知也会开心的。”
      曹植起初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看到曹丕上扬的唇角,才突然明白过来,然后猛地坐起身来。
      “你说什么?”
      曹丕倒是气定神闲,也跟着不慌不忙地坐起了身,毫不避让地看着他的眼睛:“我说,我活不久了。”

      [19]《三国志•魏书》:六年,帝东征,还过雍丘,幸植宫,增户五百。

      [20]《三国志•魏书》:四年,徙封雍丘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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