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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铜雀 ...

  •   父亲死在建安二十五年正月。他在《遗令》中说,要在铜雀台“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
      曹植是被许褚带兵捉回许都的。朝中有人进言说曹植悖逆,先王新丧却不来奔丧,实乃大不孝。那时曹彰才刚刚被司马懿骂了一通,交出了兵权,曹植知道,这是该对自己下手的时候了。
      他听说母亲为了自己去向曹丕求情,甚至说出了“植儿若是有事,我也不活了”这样的话来。
      曹植颓唐地想,我大概真的是大不孝吧,父亲过世时未能守在身边,如今又让母亲做到如此地步来回护自己。二哥若是愿意,不如就把这个不孝的弟弟斩了吧。
      他于是偷偷溜出了府,想在临死前,再去看看铜雀台。
      然后他见到了于铜雀台上抚筝的曹丕。
      那是一首短歌行。父亲的短歌行豪迈雄壮,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豪言。而曹丕,却是长歌当哭。
      他说,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他说,神灵倐忽,弃我遐迁。
      他说,靡瞻靡恃,泣涕连连。
      他说,我独孤茕,怀此百离。
      他说,嗟我白发,生一何早。[11]
      曹植在台下,听得真真切切。这是一首挽歌,他听得出兄长的悲恸,带着细微的哽咽之声。
      曹丕他一定,是不想在人前哭。
      如今他已是魏王。父亲临终之前将一切都交给了他,是他握着父亲的手,是他在父亲棺椁前哭得最伤心。
      那时候自己又在哪里?
      父亲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那时候他整日里醉死在府邸里,门客们碍于先王新丧,不敢大肆宴饮,他却没有这个顾忌,日以继夜地放歌纵酒,一首又一首地吟着自己的那些诗。
      ——人无千古醉,诗有万年芳。
      父亲死了,这天下就是二哥的了,他早就猜得到父亲在遗诏中会如何安排,自己就算得到父亲宠爱,可依旧接不过天下的权柄。
      这样也好,这天下,本就不该是他的。
      他想,父亲啊,你终究是没有选错人。二哥会是个明君,他有他的野心他的谋略,而我,我只是个文人,只有我那些诗文。
      高台上曹丕弹完了曲子,也哭过一场,平复之后,自己抱着筝走下台阶来。
      曹植抬起头看着他。
      “二哥,别来无恙。”
      曹丕愣在那里,不知道他已经在台下站了多久、听了多久。原本以为台下寂寥无人,却没想到,就是这个最让他不放心的弟弟,静默地站在那里听他弹筝。
      曹丕四下看了看,再没有第三人。
      “子建,”他开口,是平淡微漠的语调,全不似方才刚刚哭过一场,“你终于肯回来了?”
      曹植看着他,眼神中有些桀骜,固执地不肯行礼。
      “二哥,父亲临终时说了什么?”
      看了他半晌,曹丕咧开嘴角,却是冷笑:“父亲说了很多,你想听哪一句?”
      “……关于你的那一句。”
      曹丕怔怔地看着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曹植不闪不避,双眸明澈,神色从容。
      曹丕终究是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从小到大,曹植的眼睛一直如此通透,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干净纯粹,能照出对方的影子来。喝醉酒的时候,却会带上几分放荡,那睥睨众生的不羁,那恃才傲物的纵情,是他曹子建所独有的,无人能学得来,就如无人能及得上他的文章才华一样。
      可曹丕害怕这双眼睛。越是长大,便越是害怕。与这双眼睛对视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如此污秽不堪,摧枯拉朽的时间改变了太多的事情,如今的曹子桓早已不是当年的二哥,而曹子建却永远都是那个四弟。
      “子建啊,你不该逼我的。”他喃喃地说。
      曹植却笑了:“二哥,我从未逼过你,是你自己一直在逼迫自己啊……”
      他绕过曹丕,仰头看着这铜雀台,夜色中一切都那么遥远,回忆却也因此变得那么切近。
      “二哥你还记得吗,建安十五年铜雀台落成[12],父亲命我们登台作赋。”
      曹丕点点头:“是啊,我记得。你一篇《铜雀台赋[13]》洋洋洒洒,满座皆是赞不绝口。子建,论诗文策论,我不如你。”
      “呵……我想说的不是这些。”曹植自台阶之上回过头,笑着看他,“诗文策论算什么,我手中五彩笔,却不能用来征伐天下。父亲将大业留给你,并没有错。”
      曹丕哑然。他本以为父亲死后,曹植和曹彰定是要来与他争位,却没想到曹植竟会说的如此坦然。
      曹植叹了口气,幽幽道:“其实铜雀台之会的时候,你恨我恨得要死吧。”
      曹丕抱着筝的手臂有些僵硬了,不自然地换了个姿势,然后说:“我为什么要恨你?你我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如今在这世上,除了母亲,就只有你和三弟是我最亲的人了。”
      可曹植还是笑着摇头:“二哥你何必骗我呢?你派许褚去临淄侯府拿我,你要我明日殿上领罚……你想要我的命。”
      曹丕心里狠狠地一疼,像是有谁用力掐了他一下,冷汗沿着额角一路滑了下来。
      曹植却突然大步走下来,从曹丕手中拿过那张筝,抱在怀里一步并作两步地走上了铜雀台。
      他的背影很快被夜色所吞没,片刻之后曹丕听见高台上传来朗朗弦音。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14]”
      曹丕愣在那里,尚未反应过来,却又听到那人忽然按了弦,纵声大笑,仿佛天地风云变幻,皆不入眼中。
      可那笑声中的悲凉,曹丕不能装作听不懂。
      那一声声,钻心刺骨。
      我终究是把你逼到了绝境。子建,我该开心么?
      于是他也大笑,本该开怀,可声音中却也是一样的悲凉。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曹植一拂衣袖,长身而起,仰天负手,慨然长叹。
      然后从容而去,不在曹丕身侧作片刻停留。
      多年后曹丕回忆起那日情形,总觉得天降大雨,竟夜不歇。
      然而那日,并无一滴甘霖,只是他自己泪如泉涌罢了。

      [11]曹丕此首《短歌行》当为悼念曹操而作,全文如下:
      仰瞻帷幕,俯察几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神灵倐忽,弃我遐迁。靡瞻靡恃,泣涕连连。
      呦呦游鹿,衔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栖。
      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忧心孔疚,莫我能知。
      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长吟永叹,怀我圣考。曰“仁者寿”,胡不是保?

      [12]“建安十五年”:按照《三国志•魏书•武帝本纪》中的说法,“冬,作铜雀台”,至于到底是十五年落成还是十六年落成,就不得而知了。

      [13]铜雀台:古“爵”通“雀”,铜雀台和铜爵台是一个东西。

      [14]此为曹植《七哀》诗的后一半,写的是一位女子思念丈夫时的孤苦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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