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19.西郊 ...
-
“季鹰呐，我可真羡慕你。”
赵铮亲自为徐岑斟上一杯热茶，又为陆承恩斟满一杯。
白虎园的后花园大得好似无边无际，赵铮、徐岑和陆承恩坐在一处汉白玉雕砌成的石桌前，身侧便是微澜的一池死水。
茶水的温热隔着茶杯，传到了徐岑掌心，他轻抿了一口，舌尖竟忘了去回味那是什么茶的味道，仿佛饮下的是一杯无色无味的“山神的眼泪”，他失笑：“殿下羡慕臣什么呢？”
赵铮笑道：“季鹰呐，富贵闲人，你都占全了，还不让人羡慕吗？”
陆承恩一饮而尽的茶水顿时喷了个满桌，他也被呛了一口，边咳边道：“殿下错了，冠英伯呢，富贵闲他都占了，只是，他活得不像个人……”
“殿下面前，这般粗鄙！”徐岑瞪了陆承恩一眼：“殿下，他的意思是，臣才羡慕殿下呢。”
陆承恩委屈道：“不是从来都如此嘛……”
“我不过是一只困兽罢了，白虎园中，一只活着的困兽。”赵铮笑了笑，“你这只天狼营的雄鹰，有什么法子救我？”
徐岑道：“臣若猜得不错，殿下若想留在京州，最难过的，就是这一关。”他手指着白虎园的院墙。
陆承恩“噢”了一声：“冠英伯让殿下去撞南墙啊？”
徐岑白了他一眼：“这面墙可以庇护殿下，可一墙之隔外，就是人了，是芸芸众生，是天下万民。”
赵铮叹道：“你说得对，君上要我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要我自证，不是我，临王赵铮，招致天谴……”他满目凄厉，目光缥缈，“愚蠢的世人。”
陆承恩不禁嗤地一声笑了：“殿下就该这样骂，我知道殿下忍耐很久了，早这样骂出来，心里多畅快啊！”
徐岑也忍不住笑道：“殿下，臣近来得到消息，有一高僧苦行，由南至北，路经王畿。这位无慧高僧修行极高，天下之事，无所不知，所到之处皆建醮讲经，普渡世人。算来，他马上就要到西郊了……”
赵铮苦笑：“季鹰呐，承恩说你近来修仙着了魔，我看是真的……”
徐岑煞有介事地认真道：“殿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臣从前也不信什么绝世名医，但臣上次去周南山上拜访了医圣邵南子，还是有所收获的。”
“你又收获了什么，学会了如何长生不死么？”赵铮调侃了一句，又正色道，“到底是谁病了？”
陆承恩捂着嘴偷笑。
徐岑咳了咳：“殿下，没有谁，臣寻仙问道，只是想充实充实自己……”
陆承恩的笑声从手指间的缝隙传出来，格外引人注目。
徐岑暗暗踹了他一脚，上半身仍风平浪静地端正坐着：“只是那位无慧高僧，也不是什么问题都答的。向他求问之人，要磕长头、转山路，以示赤诚之心，他才会解答。而且，一人只得一问。”
“头发少，规矩还挺多。”陆承恩不屑道。
“你若是当了高僧，指不定多了多少条折磨死人的规矩呢……”徐岑笑道，“臣定然不会让殿下去磕长头、转山路的，为保万无一失，就让臣和陆承恩一起去吧。”
陆承恩大叫：“为什么是我！”
赵铮笑道：“季鹰呐，此事若当真可信，无论他叫我做什么，只要能留在京州，我都愿意。”他这样说着，心中还是有些许的怀疑。
徐岑道：“殿下，事不宜迟，臣和陆承恩即刻就出发。”
陆承恩哭丧着个脸：“冠英伯有问过我的感受吗……”
徐岑一挑眉：“难道你要让殿下去磕头走路吗？”
陆承恩瘪嘴道：“知道了知道了，就会拿殿下来压我。”
徐岑和陆承恩便拜别赵铮，朝门外走去，赵铮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唤道：“季鹰，你是怎么知道，有一位高僧即将路过西郊的？”
徐岑笑道：“臣一个富贵闲人，一脚入世，一脚出世，闲来无事去大昭明寺时，听一位僧友谈起的。”
“噢。”赵铮若有所思，冲他一笑，“去吧。”
出了白虎园，徐岑和陆承恩两匹快马，一路向西郊纵横驰骋而去。
“冠英伯的箭天下第一快，可论骑马，谁能追得上我陆承恩！驾——”陆承恩一夹马肚子，便飞了出去。自打来了京州，他许久没有这样畅快地骑过马了，此时不禁心潮澎湃，像个许久没有出门的放飞自我的孩童。
徐岑闻言，一扬马鞭，□□的赤耳便紧追而上，贴上了陆承恩的马首：“臭小子，走着瞧，等我超过你的时候，别哭！”
“我走了，冠英伯！”陆承恩的呼喊声渗入了呼啸的风声，他大笑着，纵马而去。马蹄下扬起的沙石，仿佛都能听见他的快乐。
徐岑亦笑着，追着他的背影前行。
路边耕田的庄稼老汉老眼昏花，将锄头插进泥土里，擦去脖子上的一圈汗，乐呵呵地笑道：“风一般的儿郎娘子，倒很是登对呀……”
快马驰骋半日，到西郊时，陆承恩不禁傻了眼：“冠英伯，你确定，这真不是什么邪教吗？”
“我……”徐岑看着眼前各色各样人等，也有些意外，“怎么这么多人……”
西郊的山路盘山而上，便是西山。西山路途陡峭多艰，若非上山砍柴的樵夫，寻常人少有踏足。此刻，一群衣着颜色各异的男女老少，却鱼贯朝前走去。
徐岑汗颜，拉过一个人问道：“请问兄台，也是要去寻访无慧高僧的吗？”
那农夫一身补丁衣服，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可不是嘛，你瞧瞧，这些人都是呢。”
陆承恩忙道：“进了山路，便能求问吗？”
那农夫摇摇头：“哪儿能呐，这才刚刚开始，转完了山路，还得磕长头，我听之前下来的人说，走到云梯，便功德圆满了。”
“云梯？”徐岑蹙眉道，“他可是见到了无慧禅师，求得了心中所问？”
农夫又摇了摇头：“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他没见着禅师，在云梯上爬了一半便累得不行下山了，可是他看起来却很开心，似乎所有的痛苦，都成了过往云烟。”
陆承恩拉着徐岑便要往回走：“冠英伯，这是个邪教没跑了，你听听，说的是人话吗，比我那十全大补丸还不靠谱……”
“你也知道自己不靠谱啊……”徐岑笑道，将他拉了回来，“走吧！”
陆承恩狠狠地皱着眉头，被徐岑拉着，跟在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婆婆背后。
老婆婆走得很慢，杵着拐杖，在泥泞的山路上一瘸一拐地走着，拐杖不时卡入泥块和石子缝中，走在他之后的陆承恩只好跟着她的步子，走走停停。
不一会儿，老婆婆的拐杖又卡着了，陆承恩叹了口气，转过身同徐岑小声嘀咕道：“走得那么慢还来凑热闹，云梯她是必然上不去的，还不如让后来者先走……”
“小公子，你以为老身耳背听不见啊？”老婆婆顿时拔起了拐杖，继续朝前走着，“老身若不是解不开自己的心结，又怎会来凑这个热闹呢？小公子，光是从京州走到这里，老身就走了三天三夜呢。”
“三天三夜？”周围进山的人纷纷咂舌，惊讶于她求问的诚心，顺带着也看了一眼陆承恩。
陆承恩老脸一红：“我不是那个意思……”说着，他脚下一滑，身子就要往右侧的深谷中跌去，还好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的根茎，才稳住了平衡。
徐岑扶了他一把：“承恩，还不快多谢人家。”
“啊？”陆承恩往脚下一看，原来他脚下踩的，是老婆婆的拐杖，连忙松开了脚。
老婆婆笑着拔出了拐杖，一步步继续往山路前行：“不妨事，这位小公子，脾气倒像老身的老伴。见着他，好像又见着了老身几十年没回来的老伴……”
陆承恩尴尬一笑，不知将作何答。
松软的土路，将每一个上山的人都折磨得苦不堪言。这一段滑坡的山路上，没有树木的根系盘结，稍有不慎，便会踏入流沙般的松土中，唯有手脚并用，才能勉强狼狈爬起。
老婆婆一脚陷入了松土中，她一叹，陆承恩连忙道：“我来帮你。”
老婆婆却并没有开心的神色，她看着脚下的松土，竟整个人跌了下去。
“救人！”徐岑大喊，和陆承恩双双拉着老婆婆，才勉强将她从松土里拽起。
“老身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老婆婆心灰意冷道，“让我死吧。这一条路太长太远了，我，爬不动了……”
“你已经等了几十年了，就不能多等你老伴几时吗？”陆承恩道，即使他自己其实觉得这样的说辞，苍白又无力。
“他还会回来吗？”老婆婆流泪道，“其实老身知道，牧原之战，他早就死了，我只是一直不愿意相信而已……老身曾经，也是那么好强的一个人，悖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要嫁给喜欢的儿郎，即使他要出征边城，我也等他回来。可是小公子啊，你实在太像他年轻时的模样了，我可以不见他，可以等他几十年，却不能见到他，然后再失去他。”
“失而复得而复失……”她苦笑着摇摇头，“即使我知道，就算六道轮回，你也不是他了。与其如此，我还不如早些去黄泉路上讨一碗孟婆汤，早些忘了……”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19.西郊
